没有十日,黜龙帮首席抵达黑水卫后不过五日,大司命殷天奇便正式发出了布告,签署了文书,向整个北地宣布了荡魔卫与黜龙帮合作的消息。
说是合作,但其中荡魔卫成员以个人身份加入黜龙帮,荡魔卫整个获得黜龙帮龙头、大头领、头领定额,然后黜龙帮会在战后于北地建立行台,设立郡县这些消息,还是清楚无误的说明,这是荡魔卫实际上与黜龙帮合并了,而且是以黜龙帮为主吞并的荡魔卫。
布告一发,再难转圜。
当日,安车卫的司命蓝大温便直接请辞归乡,履行了自己的政治诺言……仅此一例便可想见,殷天奇昨日所言之荡魔卫内部动荡几乎是必然的,而且会相当激烈、频繁与广大。
而相较于昨夜便连夜回到听涛城的陆夫人,张行这边等到布告发出,眼见着全城沸腾,数不清的战团信使飞驰出去以后,也是毫不犹豫,只留下贾越为首、许敬祖实际负责的一个联络队伍留在此地,自己则与白有思、秦宝领着几位参谋协同黑延在内的白狼卫众人,立即按照原路返回。
来的时候大张旗帜,走的时候那面红底黜字旗干脆是卷起来的。
然而,四日之后,刚刚越过白练城领内标志性的白河,连葫芦口都还没摸到边呢,一行人便遇到了一场大规模骚动……根据自南方逃难的人说,多个战团忽然在白练城南部聚集,相互之间,包括与白练城的直属军事力量之间,产生了相当混乱的冲突。
众人马上意识到,这不大可能是因为荡魔卫易帜之事,因为他们一行南下的速度已经极快了,消息都赶不及,所以骚动的缘由必然在更南方。
果然,一日后,随着众人接近葫芦口,很快就通过黑延出面从一位路上遭遇的战团团首得知了原委。
原来,就在张行于黑水卫盘桓之际,李定已经通过一场野战和一场攻城战成功攻破落钵城,并将鹿野公父子(不止是领兵的长子,包括从行的次子和守城的幼子外加一个从军作战的二女儿)一并悬首示众……这当然是引发恐慌的原因之一,但不是说野战与攻城打的这么干脆吓到了北地人,北地又不是什么闭塞之地,不晓得大魏兴衰和天下大势,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黜龙帮的龙头就那么毫不犹豫的将在位几十年的鹿野公全家给杀了,委实惊人。
这种思想上的冲击力,完全不亚于战事之迅速。
这还不算,就在鹿野公父子被悬首示众,北地周边势力目瞪口呆之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黜龙军这支北伐主力会顺着北地西侧大道继续北进奔马城或者干脆解决就在身侧的铁山卫时,战场的东侧、位于谷地中的柳城,忽然就被一个叫侯君束的人绕过关口,偷入城内去了。
要知道,柳城原本的形势就很尴尬,他们跟东北面的白狼卫发生了军事冲突,南面的幽州又易主,然后黜龙帮大军马不停蹄出现在西面的落钵原上,所以自然紧张,早早就借助周边地形层层布防,同时不忘往周边各处联络。
其中,几家大的势力,诸如乐浪城、白练城,包括铁山卫这里还在打马虎眼,毕竟他们怎么都不想不到局势会变得那么快……而周遭战团则委实是趁着夏日清爽拢了不少,都跟直属兵马一起,摆在了外面层层设防。
结果呢,结果就是侯君束潜入其中一家,借壳入内,中心开花。
现在,黜龙帮的援军正从南和西两面极速而去,试图与侯君束联兵控制住局面,原本布置在要害关口的柳城直属部队更是发了疯一般往回逃,而现在引发骚乱的,正是之前得到柳城公召唤,原本已经抵达柳城和正往柳城赶的各部战团。
他们忌惮于黜龙帮的报复,又惶恐于局势的急转直下,生怕黜龙军从葫芦口再转出来,把他们整个包住在南部,自然狼狈北逃,却又因为失序和物资的丢失在白练城南头闹出了乱子。
“老夫不能理解。”
距离听到消息又过去了一整日,已经来到葫芦口的黑延放下汤碗,还是愤愤不能平。“这些战团,单拉出来看,哪个不像模像样,那些团首也都各有千秋,凑到一块兵强马壮,如何能说不做指望?就像这一次,说是你们有宗师,可柳城这边呢?跟宗师碰面了吗?不过是被偷了城,就一哄而散了!现在如此,当年大魏打进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到底怎么回事?!”
周围挂着白狼尾的骑士们也有些愤愤。
张行与白有思对视一眼,尚未开口,秦宝倒是悠哉说话了:“黑公何必愤愤,若是有一个能领头的大宗师过去,然后团结一致,李龙头那十几个营根本不够看……说不得到时候死的就是那个李龙头了。”
这厮眼瞅着是越来越松快了。
听到这话,黑延冷笑两声,竟是自己反转过来了:“那可说不定……就他们这个样子,便是大司命亲自来了,打了一两个胜仗,又有什么用?还能离开北地打到幽州去?等人家重整兵马再来,他们还在?大宗师也能一直守着不动?迟早要被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秦宝“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而黑延反应过来后,也是不禁摇头。
其实,短短一个小的插曲,却把黜龙帮此番能险中求和,与荡魔卫和平合并的原因给展露了七七八八。
首先,最核心,最大的几个理由很明显:
从文化上来说北地和中原本来就是一体的,政治上中原对北地的深入进取更是波涛汹涌,从未停止,外加大魏虽猝然消亡,却并不能阻止之前几百年乱世导致的人心思定,这叫历史潮流不可逆;
而从具体眼下的局势来说,黜龙帮掌握了河北、东境、淮北等人口密集的中原菁华之地,理论上确实也有军事实力吞并北地,李定的大军和幽州的徐世英就摆在那里呢,是真要打,不是虚言恫吓,这叫现实大势不可欺;
除此之外,北地镇守府八公与荡魔卫之间统属不清,镇守府八公占据最富庶的地区,掌握经济人口主动权,却是各自为据,而荡魔卫理论上一体,却被分割到各个地理要害上……这在退缩期是维系北地基本公共架构不得已的法子,却也丧失了集结力量对抗外来势力的基本体制。
三个大的理由之外,也存在几个作用不小的其他道理。
譬如说张行北地出身,黑帝爷点选的身份,外加黜龙帮那看起来跟荡魔卫类似的政治体制,确实也起到了巨大作用,省下了很多糅合的步骤;再比如说北地南部三城两卫跟河北的政治经济联系过于紧密了;还比如如说,大魏嗝屁的太快了,北地人现在都对大魏之前气势汹汹扫入北地的样子记忆犹新,更是愤怒于后期的横征暴敛,结果现在黜龙帮以反魏的身份建立基业,再回到北地就跟与大魏发生过激烈冲突的荡魔卫有了天然的政治立场。
只能说,大魏对黜龙帮的贡献还在被低估。
至于眼下的黑延,就是被这些力量推动的标志性人物。
当年大魏北进的时候,他正血气方刚,作为亲历者与失败者亲眼目睹了中原起势王朝的强盛与残暴。
然而,他所在的白狼卫握有出海口,地方又多是丘陵地带,严重依赖商业,所以跟河北商贸联系紧密,也因此对中原局势有着更敏感且有着清晰的认知,故此,当黜龙帮寻求针对河北大魏势力的盟友时,他主动跳了出来,成为了第一个跟黜龙帮结盟的荡魔卫核心成员,并缔结了基本的通商加军事互助盟约。
而且,他还是第一个在北地对大魏官方势力动手的人。
这么一个人,天然就是黜龙帮的盟友,但即便是他,也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安与迟疑。
“张首席,你说,接下来北地还有大仗吗?”黑延吃喝了几口,果然还是来问。“这种挨个拔城的不算。”
“路上不是说了?”张行立即作答。“关键是北部西路那边,陆夫人回去了,蓝司命也辞了职务,可见彼处是存了一些心思的,不打一仗也难吧?”
“事就在这里。”黑延蹙眉道。“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张首席,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情,陆夫人行事也是出了名的,最喜欢的手段就是借力打力,自己却抽身在外,等战后再做处置,所以,真要去打的时候,未必是什么陆夫人领头了。”
“她领头不领头,想要做过一场,兵马总不是假的,高手也不能是假的,都打光了,又待如何?”白有思也蹙眉相对。
“怕的就是这个。”黑延认真道。“若是一战把西北路的精华打光了,却偏偏留下了最主要反你们黜龙帮的人,岂不显得死了的人冤枉?”
“若是真上了战场,便无人算冤枉。”白有思想了一下,冷笑一声。“不然可就真不把刀兵当回事了。”
黑延为之一滞。
倒是张行,此时幽幽接口道:“我其实晓得黑公的意思,最好是能从容取舍,赦免特定的人,加罪特定的人,但现在我没有这个权责,不然也不会在与大司命议论荡魔卫内部问题时用那个法子……直接赦了便是。”
黑延微微皱眉:“张首席,我之前就想问你了,要是说此番横扫河北前还有人能稍微用开会举手的法子抑制一下你,但如今呢?依着你的威望,你要做什么,还有人能拦你?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我们大司命发起狠来,我们几个司命又如何,何况是你?”
“话是如此,你们几位司命不也说了吗?但凡坏了规矩,损害的也是自家威望。”张行摊手道。“没必要……而且,我也没说不解决问题,北地这里,荡魔卫里面的你们自决,荡魔卫外面的这些,正好我要回一趟邺城,顺便建个国号,到时候问帮中要个在北地自行其是的权责,然后就再回到北地。那时候如果你们已经解决了内部问题,就一起过来,咱们定个范围,比如大司命还有你们几位司命,我还有李龙头外加几个大头领,一起来决定哪个该赦,哪个该杀……但话说回来,要是我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或者降了,就怨不得谁了。”
黑延点点头:“若是这般倒也算仁至义尽了,真要是我们这边内乱都没处置好,那边就已经打杀了,只能说他们也太没有眼力了,这般差距还硬往上撞……活该。”
张行点点头,不再言语。
且说,此时在这里说这个话是有缘故的,白天在路上双方就已经说好了,既然李定打的这么快,那黑延应该速速北上,去白狼卫动员起来,立即参与对柳城和乐浪城的攻击,这也是最好的合并方式;而张行则趁机去铁山卫老家看一看情况,不指望能直截了当的接收铁山卫,最起码要表明立场,控制一部分力量,以作震慑,这样等到黜龙军再度北进时才不至于闹出乱子。
所以,黑延会护送张行越过葫芦口,然后立即折回。
果然,两人说定,第二日就在葫芦口西侧分手,黑延自回白狼卫,张行则与白有思、秦宝一起来到了他理论上的家乡铁山卫。
铁山卫,顾名思义,是依着一座具有优良铁矿的山丘而立,实际上,铁山卫与落钵城一高一低,一工一农,一镇守府一荡魔卫,互补性的构成了北地这里最富庶一块地区的基本政治、经济、文化生态。
而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北地南部地区的荡魔卫,铁山卫也同样处于思想动摇的第一线,其中最大最明显一个表征就是,铁山卫的司命朱穆,一直有心推动自己儿子继任铁山卫,以仿效旁边的镇守府八公以及幽州边缘小郡,来完成世袭。
坦诚说,他的前半段手法还是很无懈可击的,就是培养自己两个儿子,让他们先行建立威望,提升修为,收拢人心,掌握地方军事、经济的发言权……说白了就是,利用规则内的手段,推自己两个儿子上位。
这个方式,真不能说有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两个儿子不相上下,但铁山卫只有一个,而且两个儿子的根基都在铁山卫。
于是乎,等到两个儿子都羽翼丰满,老父亲又在四五年前一场大病,多少有些精力萎缩,反而使得原本经营如铁桶般的铁山卫分裂开来……而且,居然不是只分成两瓣。
“是三瓣。”黄平坐在木桌旁,神色居然显得有些木讷。“还有一瓣,是你的人。”
“我的人?”饶是张行如今也算见多识广,此时也一时懵住。
“你太小瞧自己了。”黄平正色道。“朱司命病弱,两个儿子闹得乌七八糟,而荡魔卫自有制度,当然对他们有些反感……只是正经司命也姓朱,依旧坐在那里,无从对抗罢了,可这不是出了个你吗?浮马渡河,赤手空拳开的如此基业,如今已经全然不逊东齐了,更兼去年那次救援,几千人哗啦啦去了一趟,亲身晓得你的架势,再回来可不就扬了名头嘛。”
张行点点头,心中醒悟,其实对方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自己这个舅舅本人的作用……这是自己理论上的唯一至亲,又在铁山卫坐地几十年,素有威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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