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走近。
蔺承佑听声辨位,很快走到桌边,结果因为失了准头,不小心踢倒了一张春凳。
这声响,在这旷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绝圣和弃智不敢吭声,廊外的宫人们却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蔺承佑:“滚。”
门外迅速重归寂静。
蔺承佑俯身摸索着将春凳捞起,自顾自撩袍坐了下来,表面上与旁人无异,但动作明显比平时迟缓。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点波澜。
“你体内的蛊毒发作了?”
蔺承佑将脸庞对准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强行用邪术给滕娘子招了魂?”
依旧没回应。
淳安郡王端视着蔺承佑,良久,缓缓开腔道:“绝情蛊虽然号称‘绝情’,但只要宿主不动情,万万不会伤到根本,一旦宿主对某个女子动了心,蛊虫便会一分为二。
其中一条蛊虫会顺着心脉往上游走,一年半载就会让人眼盲,假如这当口遇上极为伤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时耗费大量心力,更会提前发作,不但从此无法视物,还格外怕风怕光,看来你已经发作了,滕娘子在何处?
她可还记得你?”
蔺承佑没吭声。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双幽沉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最深处,他了然点点头:“看来你与滕娘子有过亲热之举。”
蔺承佑面无波澜,耳后却几不可见红了红。
淳安郡王笑了笑:“这蛊虫是百年前那位名叫不争散人的邪道所研制的,集符术与蛊术于大成,他自己为情所困,便要让天下人都尝尝他所受的苦头。
只要中蛊之人与自己的意中人亲热过,其中一条蛊虫便会顺着口唇传到对方体内,日复一日压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针落可闻。
“这当口切莫强行提醒滕娘子,这蛊虫是从你体内渡过去的,只要当着她的面提到你这位原宿主,她体内的蛊虫也会有所感应,蛊毒一释,必然损坏根本,她要么如你一样盲眼,要么被蛊虫永久损伤心智。
这一点,想必清虚子道长也料到了。”
蔺承佑微微侧着头,不知是在聆听,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轻轻拂了拂袍袖,叹息道:“你现在能做的,唯有等,等到某一日滕娘子自发想起你,并主动来找你,但听说绝情蛊蛊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能破蛊,唯有极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那蛊虫。
在不争散人心中,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鲜少两情相悦,除非滕娘子早已爱上你,并且对你的情意铭肌镂骨,否则——”
蔺承佑只能永无止尽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尔萦怀,而是“铭肌镂骨”。
冲着这四个字,蔺承佑自己,也不敢轻易冒险。
殿里再次变得寂静。
宫灯的光芒笼罩着大殿,为两人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风渐起,风夹裹着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格。
往年每到腊月,兴庆宫和大明宫就会热闹非凡,今晚却出奇的萧瑟。
两人倾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一时都未说话,许久后,蔺承佑终于有了动作,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用手掌将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来,并非来讨教解蛊之法,更无意与你叙旧,我是奉父王之命给你送一样东西,顺便向你求证几件事。”
蔺承佑对着淳安郡王的方向,开口了。
然后,缓缓移开手掌。
蔺承佑的举止如此郑重,淳安郡王不禁随着移动眼眸。
那是一小块笺纸,灯下看着有些皱乱。
笺纸上空无一字,蔺承佑却说:“这是严司直在遇害前用胶泥贴到靴底的,上面有四个字:岷山严四。
“‘严四’是严司直岷山的一位亲戚。
去岁这位严四来长安找活计,在严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时日,有一回因为喝醉了酒,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冲撞了一位贵人的马车——那位贵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静静听着。
“这件事严司直在我面前提过一回,他说你倾身下士,人后也表里如一,你非但没怪责严四,还令人把他搀扶到路边。
但是案发前不久,严四再次来长安,一次闲聊时,严司直偶然得知当时严四冲撞你之处就是蛾儿巷。
那条巷子住着一位扬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严司直就已经查到此人与卢兆安静尘师太是一伙的。
“严四坚称是在蛾儿巷撞见的你,当时那条巷子只住了三户人家,严司直由此开始疑心你,那之后,他着手调查卢兆安中途离开英国公府时你是否还在筵席上,尽管做得够小心了,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他不敢笃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显的线索会被你的手下当场毁弃,只能用这种极隐晦的方式提醒我。”
蔺承佑摩挲着那张残缺的笺纸,短短四个字,既是物证人证,也是一张清晰的“路线图”。
事后他顺着查下去,很快摸透了严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当日,严司直才从英国公府出来,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证。
尽管这些线索日后不足以用来定罪,但至少如明灯一般为接下来的办案照亮了方向。
“为什么不肯放过严司直?”
蔺承佑面无表情。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到了那当口,严司直查到了什么线索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举事就在七日后,淳安郡王步步为营,连圣人会因长安城蓄积大量煞气提前发病都算准了。
郡王身边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无极门的高徒,无极门最善利用邪术窥测天象中的细微征兆,这一点,天下任何一家道派都望尘莫及。
早在几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长安城中藏着命中带天煞之人,她预言长安城会有一场大祸事,而圣人的怪病正是因当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气若是继续蓄积,可能会导致皇帝的余毒提前发作。
淳安郡王索性据此定下一个举事计划。
这盘棋可谓险中求胜,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胜券在握,严司直却势单力孤,仅凭那点单薄的证据,他是无法举证你有谋反之心的,既如此,为何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
淳安郡王笑道,“不杀他,我焉能拖延时日?
那晚我故意让严司直死在道长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让你们误以为我们急于灭口。”
他不但让人给这位严司直服了毒,还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为严司直做法招魂,连投胎都会丧失资格。
那时候清虚子和王妃已经察觉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连夜找寻,很可能会提前找到阴冥地界的出口,那样他也就无法在阴日那晚圣人发作时,利用那口井牵制住道长和王妃了。
假如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弱点,那么道长和王妃的弱点就是太讲“道义”。
道义如同枷锁,有时候会死死捆住一个人的手脚。
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软了。
为了给这位年轻官员招魂,清虚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
就是这一天一夜,道长错失了封锁地狱之门的最佳时机。
“这是一场赌局,容不得半点闪失。
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如何?”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如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这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边,也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书写卷宗时永远找不到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被密密的针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
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
他严万春——不单单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官员。
他就如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身环顾四周:“看看这宫殿。
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也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早在我谋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怪只怪你和这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严司直与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也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
严大哥与他关系越亲厚,就越得死。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
比得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
蔺承佑自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
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何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可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当晚留在楼中的只有寥寥数人。
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
我早该想到,只有对我了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与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重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走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能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与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事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中安静如坟,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信任如高楼,并非一夕就能铸就。
“记得小时候,我不常见到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也才十岁,自己也折了胳膊。
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这位小皇叔是个好人。”
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时变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这些话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
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
过去这一年,你一再坏我的事,我辛苦设局对付彭家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
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
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
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
若非屡生波折,我也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地间的那股煞气做文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到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事也不放过。
你该清楚阿麒平日待你如何,可你为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为太子妃。
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事,是为了逼我尽快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与蔺承佑闲聊家常。
“你且想想。”
他回头淡然看了眼蔺承佑,“如能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事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事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身上带劫,接下来我得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笑声不只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自己和滕玉意的亲事。”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为了给我送紫玉鞍特地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与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只当是巧合,但如今细想,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想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让我误会你与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这想法,不为别的,就为她父亲是滕绍,如能顺利娶到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事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为我所用。
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阴冥之井一开启,这种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与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何不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能算到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身跳入阴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盘棋局中最大的意外。
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得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能吞下天地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也是这样昏天黑地。
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这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
这声叹息,有遗憾,有惆怅,唯独没有懊悔。
蔺承佑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伤到极点,反而横生出一种荒唐感,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伸出右手,摸索着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爷娘?”
滞了片刻,蔺承佑收回手,偏过头,确认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败,你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派出三十多名暗卫抢夺她的魂魄,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见你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对兄嫂和圣人格外冷酷无情,我记得过去这几年你一直与他们相处甚睦,究竟从何时起你对他们有了这么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旧在殿中闲散漫步,并无接话之意。
“为了崔氏?”
此话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处,转过头,露出嘲讽的神色。
“我记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旧宅,幼时我因为好奇偷偷去看过她,结果还没进门就祖父的手下逮着了,回去后祖父呵斥了我一顿——”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骤然打断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间,他冷峻得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过去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几件?”
淳安郡王讥诮道,“说起你七岁堕马,你倒是记得我和你同时受伤,但你恐怕不知道,我养伤那段时日,过来探望我的只有你爷娘。
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从头到尾没来看过我一眼。”
蔺承佑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层层伪装,他依旧伫立在原地,但整个人就如暗藏着惊涛骇浪的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冷笑:“你只知幼时甚少见到我,可知道我两岁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别院中?
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个耻辱的痕迹,被他远远扔开了。
他从不来看我,也不许我去澜王府给他请安。
除了逢年过节,不许我到外面走动。
你和太子在崇文馆启蒙念书时,我连国子监的大门在何处都不知道,父王为了少与我碰面,只延请诸位名师到别院为我授课。
那时我年幼,不懂父王为何突然如此厌憎我,大了我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我母亲犯了错。
父王为了顾全皇室的颜面不肯休她,只将她常年幽禁在另一处。
我想去探望母亲,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我去求我的长兄帮忙,长兄却袖手旁观。”
说到此处,他阴冷地回望蔺承佑:“这就是所谓的亲情?
比水还淡,比冰还冷。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父亲满口假仁假义,实则冷酷无情!”
说来真讽刺,第一回带他去探望母亲的,是两个大恶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
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闯入了那座别院,一躲就是数月,数月后的某一晚,小敏郎循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皓月和文清当时很惊讶,说这孩子是他们见过的耳力最佳之人,他们哪知道,那是因为他寂寞时只能一个人调琴弄乐,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锐得多。
世人都说他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个独处的夜晚练就的。
“我在别院中长到六岁,平生头一遭交到了朋友。”
淳安郡王自嘲地说,“文清和皓月为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
教我武功,教我道术,还教我如何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内力,得知我想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翻墙出去。
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这样的‘善人’要忠义百倍。”
“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报复圣人。”
蔺承佑冷冷道,“无极门害人无数,他们是首恶之徒,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
”淳安郡王厉声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些好人在何处?
皓月也就罢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
他们从不打听我为何一个人住在别院,也不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奸生子’。
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
我日夜思念母亲,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现,也许我直到母亲过世前都见不到她。”
提到母亲,淳安郡王的表情变得苦涩又狰狞。
见到母亲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极端复杂的。
诚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里,世上没人能替代母亲这个角色,尽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离了,但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如何亲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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