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青云观灯火通明。
经堂里,余奉御正和清虚子道长合力救治严司直。
夜漏早已指向寅时初,观中却无人歇息,所有人都在经堂外焦心等待着,成王和王妃也在。
成王素来敏睿,在得知严司直因为查案遇害后,立即派出大批护卫将严司直的妻子护送至青云观。
此刻严夫人安然无恙在廊下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坐在另一侧长廊的台阶上,自从进观后视线就没离开过经堂。
所有人都寂寂无言,连五道也比平日安静,每个人的心里都抱着一丝希冀,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近天亮时,厢房门终于发出“吱呀”一声响,余奉御和清虚子道长一前一后出来了。
滕玉意三步两步跑下台阶,绝圣弃智也跟着一跃而起。
严夫人踉跄着上前,哆哆嗦嗦问:“道长、奉御,万春他——”
余奉御疲惫不堪,清虚子也极为沉郁,面对严夫人的一双泪眼,余奉御迟滞地叹了口气:“恕余某回天乏术。”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严夫人面色刹那间白得像纸,“不……不可能。”
她身躯摇晃如轻絮,惶惑推开众人要进房看丈夫,刚一迈步就昏死过去。
成王妃一惊,忙和滕玉意扶住严夫人。
成王妃焦声对绝圣弃智说:“快去拾掇一间厢房安置严夫人。”
厢房很快拾掇好了,成王妃坐在榻上帮严夫人掖被子,焦灼地回首望去,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后。
关窗户、煮水、盥洗巾栉、帮忙擦拭,事事亲力亲为。
成王妃的心柔软成一团,阿玉整晚都在为严司直两口子的事忙碌。
这孩子,骨子里是个极讲情义的。
她冲滕玉意招手:“阿玉,来,帮忙把帘帐放下。”
滕玉意忙应了一声,起身将拧好的巾栉递给成王妃。
两人心里都说不出的遗憾,严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严司直这一身故,两人便自发将照顾严夫人当作第一要务。
正当这时,窗外传来众道喃喃颂咒的声音,声音浑厚苍凉,如松涛,如浪潮,不疾不徐传至观中每一个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那是清虚子和五道要合力为严司直起醮护灵了。
听声音,这是她迄今见过的最隆盛的一次守灵阵。
那哀壮的声浪,代表着清虚子等人无限的惋惜和敬意。
严夫人也被这诵咒声惊醒了,惶然转动脑袋一看,推开衾被就要下床:“万春。”
尽管已经悲哀到了极点,严夫人仍显得克制守礼,但没等她下地,就被巨大的痛苦压垮了,呜咽一声,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好在成王妃和滕玉意及时拦了一把,严夫人才没一头栽倒到床下,严夫人的哭声刺人心目,滕玉意和成王妃眼眶瞬间有些发涩:“严夫人。”
严夫人绝望地痛哭,身子蜷缩成一团:“万春……”
大伙眼圈直发红,忙将余奉御请进屋,余奉御二话不说为严夫人诊脉。
成王妃悬着心问:“奉御,如何?”
“严夫人这是怀了身孕。
初孕时都有些气血不足,加之遭了重创才会如此。
好在胎象还算稳固,将歇将歇就好了。
王妃,可要余某立即为严夫人拟个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望向床榻,严夫人满脸都是凌乱的泪痕,也不知听没听见余奉御这话。
成王妃只当严夫人伤心欲绝再度昏过去了,低叹道:“这种事还得尊重严夫人自己的意愿。
她孤身一人,独自抚养孩子岂是易事。
等她醒来,一切让她自己拿主意。”
严夫人表情原本一片木然,闻言眼眶里再次溢满了泪水:“这是万春给我留下的骨肉,便是再艰难,我也会将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若生下的是女儿,我就教她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爷一样做个正直的好官……”
众人鼻根一酸,严夫人挣扎着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成王妃扶她去经堂。
严司直仍穿着生前的装束,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坛正中,绝圣和弃智担心严夫人无意间破坏灵坛,赶忙过来迎接,严夫人一步一步挨到灵床前,细细端详丈夫的脸庞,一低头,泪水滴落到丈夫的额头上,那是冰凉的、毫无生机的一张脸,可明明就在不久前,这张脸庞是那般鲜活。
严夫人心如刀割,俯身搂住丈夫的尸首恸哭道:“你起来看看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昨日你走的时候说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你怎能言而无信……”
妻子汹涌的泪水,一瞬染湿了严司直的绿色官袍。
院中的人也跟着湿了眼眶。
到了傍晚,这场隆重的法事终于接近尾声,众人在商量严司直的后事时,成王道:“严司直既是佑儿的同僚,也是佑儿一贯敬重的前辈,严司直这一走,成王府理当好好照顾他的家眷。”
这时,外头忽然来人了,说是圣人急召成王进宫。
过来传旨意的并非宫人,而是千牛卫的一位将领。
滕玉意顿生不安,千牛卫历来只贴身保护圣人,能劳动千牛卫亲自来送信,莫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没等她弄明白发生了何事,程伯也带着滕府的一干护卫寻到青云观来了。
程伯先冲观里人行礼,接着把滕玉意请到一旁,低声说:“老奴刚接到各坊的消息,城内似乎不大对劲。”
滕玉意:“出什么事了?”
“据长庚手下的人回报,这两日城中突然多了不少生面孔,个个做商人打扮,一来长安就住在修祥坊的一家客栈,另有一拨外地来的书生,于三日前投宿在鸿胪寺附近的一家旅社,这两伙人白日里闭门不出,只傍晚时出来走动,长庚觉得有些古怪,特地抽调了几个手下在附近盯梢,不料今晚两家客栈无缘无故关了门,老奴唯恐此事不妥,只好连夜赶来知会娘子,当初老爷离京前交代老奴遇事可与成王府商议,正好赶上成王殿下也在青云观,不如将此事一并告知殿下?”
滕玉意一凛,眼看那边成王夫妇仍与千牛卫将领交谈,忙示意程伯:“稍等等。”
假如此事与那位幕后之人有关,看这架势竟是按耐不住了。
这实在令人费解。
尽管阿爷和蔺承佑还未班师回朝,但彭震的失败已成定局,鉴于朝廷处处抢占先机,这场仗只打了几个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围不是留下来防护的神策军,就是历来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军,这时候发动宫变,怎敢保证事成?
除非——那位幕后主家能一举将皇室中人清扫干净,并一举控制北衙禁军。
但这岂不是异想天开?
不说圣人和成王年富力强,便是太子也已能独当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军历练,但只要听说京中有变,回京只需半月工夫。
蔺承佑也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这种境况下,如何确保能成事?
程伯这几日显然听到了不少风声,忧心忡忡道:“老爷远在军中,抽调人马并非易事,方才老奴已派人给淮西道送了一份急信,万一长安这边有什么不妥,老爷也能早做防备。”
滕玉意心中一紧,程伯这话让她想起近百年前宫闱中曾发生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养了大批谋臣和猛士,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某一夜,太子猝然发兵控制了禁军、宫苑和南衙众大臣,由此从强势的母后手中夺回了大权(注)。
等到朝臣们惊觉变天,一切已成定局。
听程伯这口吻,似乎担心那伙人也有这个打算。
朝堂上不乏忠臣良将,可一旦锋利的刀刃架到自己脖子上,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要北禁和南衙落到在那人手中,那就意味着整座长安城都被牢牢掌控。
控制了三省和禁军,那人便可连夜逼几位宰相连夜立下昭书,圣人本就有顽疾在身,此人只需对外宣称圣人薨逝,并将谋害圣人的罪名扣到成王蔺效的头上,即可顺理成章接掌龙印。
朔方军和神策军是中央直属军队,历来只听圣人指派,圣旨一下,两军自不会再听蔺承佑和二皇子指挥。
接下来,无论是派人在途中暗杀二皇子和蔺承佑,抑或在长安布下陷阱请君入瓮,二皇子和蔺承佑都插翅难飞,或绞杀或软禁,结局都已注定,即使二人侥幸逃脱,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又如何能夺权。
换言之,要成事,只需一个字:杀。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皇位何其诱人。
那人与皓月散人和无极门的邪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心性多半早已歪了。
尤记得那回在彩凤楼,蔺承佑为了召唤田氏夫妇的魂魄施过一次邪术,仅一次,便有心智被蛊惑之嫌,幸而五道和绝圣弃智在旁拼命阻止,蔺承佑才不至于一再沉溺。
蔺承佑的意志力已经超乎常人了,连他尚且如此……可见这号称《魂经》的邪术有多能坏人心性。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伙人能同时暗算圣人和成王。
想到此,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踏实下来。
这是绝不可能的。
等等,圣人的怪病是不是快要发作了?
上次阿爷对她说过,圣人和成王体内各有一块女宿的锁灵牌,圣人发作时只能由成王一人帮忙护阵。
这当口若有人闯入阵法,完全可以成功暗算圣人和成王,故而当年此事虽然走漏了风声,但鲜少有人知道圣人具体何日发作,更无人知晓具体在何处护阵。
假如成王为圣人护阵时出了差错……对某些暗中要举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石二鸟之策。
滕玉意想得后背直发凉,但当她将目光投向成王夫妇和清虚子时,心里的忧虑再一次消失了。
几位长辈那样沉稳从容,想必眼下距离圣人发作的时日还远,何况蔺承佑查了那么久的案子,离京之前也一定会让自己的伯父和爷娘多加防备。
严司直留下的纸条已经被成王慎重地收起了,看成王夫妇的样子,似乎也早就起了疑心。
想想前世,蔺承佑为了引那人出手,不就假装在鄜坊府中毒箭么。
成王夫妇和圣人知道的、想到的,只会比她多。
那边,成王夫妇与千牛卫头领进上房商议一番,不久便出来。
程伯忙上前将滕府这边的发现告知成王,成王面沉如水,叮嘱程伯带人继续盯紧修祥坊,又调来大批禁军在观外守护,这才带着千牛卫将领进宫去了。
程伯将滕府大半护卫调来守在滕玉意身边,自己只带了几名亲随离开,王妃自发留在观中,只是眉间隐约萦绕着忧色。
待到成王府的护卫将严司直的尸首和严夫人护送出观,观中的氛围一下子沉寂不少,诸人心头仍沉甸甸的,清虚子将滕玉意等人招揽到院中。
坐下后,清虚子指了指滕玉意,对五道和绝圣弃智道:“你我都看见了,滕娘子印堂发黑。”
滕玉意一惊。
“此事甚是蹊跷。
滕娘子虽身负错勾咒,但她这半年没少降妖除魔,纵算不能完全化解咒怨,应劫的时日也不可能会提前,此事很有可能与咒怨本身有关,滕娘子身上冤愆未消,凡是为自己祈福或者消灾之举,都会招来反噬。”
“何谓反噬?”
清虚子晤了一声:“你和佑儿斩杀的并非寻常邪物,而是能搅动乾坤的大魔物,你由此攒下的功德不容小觑,甚至可能一举破咒,但这回的破勾咒非同寻常,下咒的绝不止一人,察觉咒怨即将消除,怎会不发出冲天的怨气,这怨气在天地间涌动,又会引来旁的冤愆,聚少成多,积羽沉舟,凝聚在一处足以改变天数,所以最近长安城频有异象:尺廓现世不说,还频繁出现七欲天。
这两样物事与先前的妖魔鬼怪不同,无魂无魄,乃是集大煞所成。
从这种种异象来看,正因为你攒了大量功德,反而导致你命中的那场劫提前了,这就叫此消彼长。
要破此咒,绝非易事。”
滕玉意悚然而惊,照这样说,阿爷会不会也有危险。
这时成王妃也过来了,她换了一身利落装束,头上簪环也卸净了,白皙的脖颈上戴着噬魂铃,像是随时准备收妖。
看出滕玉意的不安,成王妃坐下拍了拍滕玉意的手背:“别怕。
好孩子,所谓否极泰来,劫难虽然提前了,但这恰也证明你已经走到了破咒的至要一环,只要能成功渡过这次难关,没准会彻底解开你和滕将军身上的咒怨。”
成王妃的话语总是透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常让滕玉意想起自己的阿娘,她心窝暖洋洋的,刚要接过话头,腕子上的玄音突然一响,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了,绝圣弃智爬上墙头一看,观外竟游来了无数游魂。
清虚子看看墙外,了然对滕玉意道:“你本就是带劫之人,又因最近为自己消灾的举动引得天地煞气凝聚,单凭你一个人,足以将四面八方的冤魂全数引来。”
他想了想又道:“第一批游魂是三日前出现的,贫道本以为有人暗中破坏了城墙外的御邪网,但经过沁瑶和蔺效仔细察找,并未发现破漏之处……假如没有漏洞,这些冤魂从何处而来?
昨晚蔺效提醒我,那漏洞很可能就藏在城中,冤魂野鬼在地上飘荡时,自是无法冲破城外的御邪网,但如果城中就有阴冥地界的出口,鬼魅涌出时也就毫无阻碍。”
见天猛一拍手道:“原来如此!兴许这漏洞早就出现了,只不过被无极门那帮残渣余孽悄悄封住了。
怪不得我们把城外掘地三尺都没能发现尺廓的影子,搞半天它们都窝在地底下。”
成王妃道:“我和王爷打算连夜带人搜查全城,不料碰上严司直出事,王爷的手下继续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夜,结果一无所获,这也不奇怪,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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