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沃姬带着女儿们前来投奔,青芝挤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贺明生,据容氏的说法,这个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这个人不但出现在长安,还自称贺明生。
青芝只当容氏记错了,却忍不住留意贺明生的一举一动。
数月下来都未发觉不妥,直到上个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贺明生房中送东西,正赶上贺明生与采办核对账簿,或许是忙昏了头,他在挥笔落款时,不小心写错了字。
账册上本该写“贺”的地方,居然写成了“彭”字,尽管贺明生不动声色,并且很快就改过来了,青芝还是吃了一惊。
一个人再迷糊,总不会写错自己的本姓。
莫非容氏没认错,主家真是那个彭家大郎。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青芝开始制造机会,有一回在廊道里遇见贺明生时,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贺明生面色当即变了。
青芝佯装说错话匆匆离开,心里却乐开了花,之后凡是有贺明生在的场合,她都会有意无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还提越州。
贺明生当时正暗中布阵对付田氏夫妇的魂魄,万没料到这时候会蹦出个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老天爷却跟他开起了玩笑,一个人做过的事,终究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显露出来。
贺明生开始与青芝周旋,结果发现她知道的并不多,并且光凭这丫头一个人的说辞,远不能证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挟,也不想节外生枝,便打算找个借口把青芝撵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贺明生的企图,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楼问话之际,当面问了他一个问题:“主家,你认不认识戚氏?”
她说她不奇怪容氏记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听到“越州彭氏”时的反应,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为何会那样惊慌。
“主家你那时候总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认识戚氏?
人人都说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官府?”
贺明生当场就明白了,这个青芝是个天生的敲诈犯,尽管她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凭借着一种敏锐的直觉,洞悉了他心里最阴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间,贺明生下定决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给了青芝几锭金,背地里却开始跟踪她,正要寻机会下手时,二怪就闯了出来。
“你们住到彩凤楼之后,青芝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开始加倍地敲诈我。”
贺明生苦笑,“彩凤楼到处住满了人,连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为我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我已经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术,那晚我约她出来,她估计是觉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么样,所以很放心去了井边。”
“一个人贪婪到极致时,往往会露出蠢相。”
他唏嘘,“如果青芝不变本加厉敲诈我,也许我会放过她。
可惜没有如果,她这是死有余辜。
至于她那个毁人容貌的姐姐,同样死不足惜。”
他平静地做出总结,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昨晚的那场雨。
“原来是这么回事。”
蔺承佑看着贺明生,“假如你杀死田氏夫妇之后就离开长安,也就不会横生枝节了,但对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妇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头之恨。”
贺明生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你很恨他们吧。”
蔺承佑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你的姨母。”
贺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强烈的恨意从他眼中迸射出来,原本平静无澜的一张脸,顷刻间布满了杀气。
他阴森森地笑起来:“‘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个字,他脸上就添一份惬意之色。
“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让这两个畜生多活了十年三个月二十天。”
蔺承佑没再诱使贺明生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贺明生一动不动矗立着,俨然陷入了回忆里,两颊隐约现出了锋利的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个片段,原本狰狞的五官松开,脸上慢慢浮现一抹苍凉之色。
再次开口时,他平静的嗓音里多了份苦涩感。
“我本姓彭。”
他抬眸静静注视蔺承佑,“原名彭玉桂。”
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让世子见笑了。”
彭玉桂苦笑,“这是彭某的阿爷取的,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连名字也往这上头取。
我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宝娇,也是阿爷取的。
‘宝娇’,自是心头之爱的意思。”
他眉头轻颤,猛然闭上双眼,然而眼泪压根不受控制,无声无息垂落下来。
蔺承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听到背后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才发现滕玉意似乎也有所触动。
“我阿爷是个酸腐文人。”
彭玉桂慢慢睁开眼,神态有些麻木,“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一事无成,在世人眼中,他显然不大有出息,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
说是开村学,阿爷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时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钱,可阿爷毫不计较,依旧尽心尽力地教学,开了几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从不懂得抱怨,为了贴补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平日里攒下点银钱,都用来给我们兄妹俩吃用了。
积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来越清苦,阿爷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关了,听说捕鱼颇能维持营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写字画,半夜偷偷去学捕鱼。”
他苦涩地笑:“纵算过得拮据,一家人也总是其乐融融的,渡口的富户不少,但我和妹妹从未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
我阿娘最会做‘冷淘’(注1),每到夏天的时候,她用槐叶拧成汁和面,把面条下到井水里用淘过之后,再拌素酱给我们吃,冷淘碧莹莹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给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着给我擦。
阿爷呢,一心要我好好读书,只要有空,他就一笔一画教我写字。
我学会了,再来教妹妹。”
彭玉桂摊开掌心,眼里泪花闪烁,指节上的茧子尚在,那是当年苦练时留下的痕迹。
爷娘没在世上给他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手上这些茧子。
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笔,就是怕时光将茧子磨平,如果连这个也消失,爷娘留给他的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我比妹妹年长十一岁,她临死前的那一天,刚学会‘儿’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告诉她:你是宝娇儿。
她写了一整张的‘儿’字,笑得满屋乱跑。”
彭玉桂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色彩,这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沉静了不少。
屋里人听得入神,没人忍心打断彭玉桂。
“有一年因为阿爷救了一位富商,我们家日子好过了不少,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爷救起后直说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惟有遇到贵人,方能逢凶化吉。
他坚信我阿爷是他的贵人,执意赠阿爷五十锭金。
依着阿爷从前的性子,是绝不肯收这笔巨资的,但或许是这些年一家人过得太苦了,或许是为着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总之最后他收了。
正是这五十锭金,引来了那对豺狼。”
彭玉桂攥紧了拳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人常说‘积德累仁、积恶余殃’。
要行善,因为‘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讥诮道,“我却觉得这些话净是骗人的,因为我爷娘那样的好人没能逃过恶人的残害,田允德和戚翠娥这样的豺狼却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
说到愤慨处,他忍不住朝领口抓去,触及脖颈上冰凉的银链,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断续干涩,说不尽的讽刺,放声笑了好一会,嗓音渐渐低沉下来,末了化为鼻腔里的一声冷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阿娘是个念旧的人,自从在越州定居,就经常让阿爷替她给关中的长姐和幺妹写信,田允德和戚翠娥当时过得还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过几封信。
过了几年,关中闹饥荒,这对豺狼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便出来投奔亲戚,戚家的长姐头年就病死了,他们只得往越州来。
“阿娘收到来信自是高兴,赶忙拾掇出一间寝房,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随流民上了岸,我阿爷在渡口接了他们,把这对豺狼领到我们山上的庄子里。”
彭玉桂一边说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发狰狞起来。
田氏夫妇到了后,很惊讶于他们家的富足,当晚一家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田允德趁阿爷醉酒故意套话,阿爷一腔赤诚待他们,自是毫无防备。
两口子听说彭家凭空得了那样一笔巨资,眼馋得不得了。
住了没几日,戚翠娥说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贩卖缯彩为生,无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筹借点银钱。
阿爷二话不说就借了十锭金给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妇得寸进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记得当晚田允德就开始劝说阿爷跟他们一起做买卖,说南下这一路看得明白,关中最缺上好的缯彩,如能将越州绫缭贩到北地,必能讨两京贵要的欢心,买卖一旦做起来,往后就不愁衣食了。
只是做这营生的人太多,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投大笔的银钱。
阿爷对生意一窍不通,自是一口回绝。
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着阿爷又灌了好些迷魂汤,怎奈阿爷就是不肯点头。
过了两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说来了之后整日关在山上,今日难得有机会,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么好去处。
回忆到此处,彭玉桂眸中浮现浓浓的悔意。
当时他才十六岁,在他的眼中,姨父热情和善,姨母直爽泼辣,加之又是远道而来,他天然地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听到这话忙出主意,说附近有个荷花坞,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莲蓬。
妹妹听了高兴得拍手大叫,阿爷也无异议,阿娘便欢欢喜喜备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还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说起了两家合伙做买卖的事。
阿爷断然拒绝,说彭家绝不可能经商。
彭玉桂当时在船舷上带妹妹玩耍,听到这话,心知阿爷这是担心做买卖会断送儿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时,历来对商贾之子有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沦为行商坐贾之流,很有可能影响他日后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劝了好一阵,阿爷死活都不同意。
眼看阿爷脸上有了愠意,田氏夫妇只好打住了话头。
阿娘怕一家人闹得太僵,忙劝他们吃酒,然而没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话头,说既然姐夫不愿意同他们做买卖,不如替他们引荐一下那位赠金的巨贾。
巨贾是本地豪富,随便从手缝里漏出一点小渣子,就够他们两口子把买卖操办起来了。
当然这事还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贾的救命恩人,只要他开口,巨贾必定肯依的。
阿爷勃然大怒,说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种摧眉折腰的事他们自己做也就罢了,休想连累彭家的名声。
戚翠娥笑容僵在脸上,她心里原就深恨阿爷油盐不进,被阿爷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嗓门也高了起来。
说阿爷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摆明了就是嫌贫爱富,要不是看他们穷酸,阿爷估计又是另一副面孔了。
话越说越难听,句句往阿爷心口上戳。
他们这一吵,宝娇吓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着妹妹远远走开,又担心爷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听见阿爷赌气说了一句:既把他当作小人,干脆连那十锭金也别要。
一边说一边护着阿娘离开船舱,这话刚一落地,田允德霍然从桌边站起,几步追到阿爷背后,猛推阿爷一把。
阿爷身躯瘦弱,田允德却是高大威壮,甲板上本就潮湿,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爷一时不防备,身子往前一栽,额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铁锁。
阿娘惊叫一声,戚氏闻声赶忙跑出来,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气,嘴里仍在咒骂着什么。
彭玉桂跑过去扶阿爷,才发现阿爷头顶豁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儿淌满了阿爷的整张脸,探了下阿爷的鼻息,只觉得微弱异常,他一颗心直往下沉,怒声道:“你为何伤人?
!”
阿娘也看出阿爷不好,开始哭天抢地:“杀人啦!杀人啦!“
戚氏吓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脚,本是盛怒之下的举动,没想到伤人这么重。
船夫闻声赶来,见状手足无措:“夫人,要不要报官?”
阿娘满手都是血,一个劲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爷头上的伤口,断断续续哭道:“快、快回岸找黄医工,再晚老爷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发急切:“黄医工去城里看病去了,这几日不在渡口,这可如何是好,再远就是春杏坞那一带有医工了,赶过去少说要一个多时辰。”
彭玉桂的心拧成一团,阿爷的血根本止不住,别说一个多时辰,半个时辰就会没命。
他急声道:“先回到岸上再说!快走啊!”
他们说话这当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田允德的神态却越来越古怪,船夫惶然点点头,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弯腰,抄起甲板上的锁链,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允德一个箭步冲上前,又补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声音闷重难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声响,当他意识到田允德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时,忙拽着阿娘往后退。
“你疯了!”
他颤声道。
然而田允德显然杀红了眼,径直朝他们奔来。
后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过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宝娇还站在田允德身后,她显然被这一幕吓坏了,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冲阿娘和彭玉桂张开双臂。
就是这一犹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经奔到了眼前,阿娘厉声道:“你这疯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头撞上田允德的胸口,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声,轰然倒在了一边。
彭玉桂拽着阿娘越过田允德身畔,一口气跑到宝娇面前,正要弯腰抱起妹妹,后脑勺忽然剧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脑中一轰,田允德不会这么快追上来,动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这毒妇!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着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帮帮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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