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
阿芝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只有阿孤一个人有。”
太子笑了起来:“阿大你听听,阿芝说话的语气跟你越发像了。”
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难缠多了。”
“阿芝,这地方风太大,有什么想知道的,到旁处去问。”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在这儿想一夜。”
蔺承佑笑道:“好,我马上回衙门,你好好在这待着,就当面壁思过了!”
阿芝大哭起来,蔺承佑脚步一顿,像是把妹妹抱了起来:“怕了你了,你别哭了啊,再哭阿兄真走了。”
太子忙解围:“我替你拷问你阿兄,别在此处逗留了,当心着凉。”
就听阿芝说:“婶娘说跟什么布偶有关,可是布偶都长一个样,怎能靠这个认人嘛。
阿兄,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这个丑样子,先回寝处,阿兄告诉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扬州住过,不过她不叫阿孤。”
蔺承佑长长哦了一声:“那人知道你是我嫡亲妹子,偏巧让你看到布偶,还知道什么阿孤不阿孤,主动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
这种路数我见多了,最近头都有点大了。”
滕玉意在门后听得火大,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太子耐心对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烦,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员来京师述职,阿爷和阿娘疼爱你兄长,这是满朝官员都知道的事。
要是让阿爷知道某位官员的女儿救过你哥,定会对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来,守选期间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称阿孤,还托朝臣传话到宫里……”
他们的话声越来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会,直到外头重归寂静才闪身出来。
出了玄圃阁,春绒和碧螺还在外头苦等,两人鼻头通红,显然冻得不轻,主仆三人回到寝处歇下,当夜无话。
接下来两日,滕玉意每日都随皇后礼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严加管束起来了,未再四处溜达。
这样过了三日,第四日便该出寺了,拂晓的时候,滕玉意还在酣睡,梦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睁开眼睛,对上春绒和碧螺惊惶的脸。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顿消,这两个丫鬟跟在她身边多年,历来心细沉稳,这样失态,不知出了什么事,她猛地爬起来:“怎么了?”
两人泣不成声:“老爷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惊惧不安:“老爷今日上朝的时候,在嘉福门被一伙逆首伏击,程伯刚才赶来送信,连皇后都惊动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间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脚麻木得像木头。
她推开二人,低头胡乱趿鞋:“多半听错了,我要当面问程伯。
不,阿爷还在西营,我直接去西营找阿爷。”
春绒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
主仆三人拾掇好出门,天色将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飘,天地间有种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呛了一口冷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顾不得了,仓皇间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一行人。
当先那人钿钗礼衣,正是皇后,身后众内侍哑然相随,隐约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见滕玉意,快步迎过来:“滕娘子。”
滕玉意背后冒出强烈的不祥之感,勉强维持礼数:“见过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来。”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还要冷,沉声道:“犊车已备好了,你阿爷人在左领军卫,圣人把宫中奉御全都派过去了,正在全力救治。
孩子,莫怕,你阿爷赤心报国,定会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颤声道:“阿爷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袭雪白的狐裘系到滕玉意身上:“那帮贼子上回刺杀几位官吏不成,便将目标放到滕将军身上,应是蓄谋已久,连滕将军这样的身手都……”
皇后见过大风大浪,态度和语调都远不及平日沉稳,可见此次针对朝臣的刺杀,几乎震动了整个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颤栗,悬着心往外走,皇后满心忧愤,亲自将滕玉意送出内苑才留步。
程伯满身是血,一见滕玉意出来便噗通跪下。
他这一跪,滕府的众多护卫连同端福在内,呼啦啦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该死,等小人赶到的时候,老爷已受了重伤。”
程伯涕泗横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搀扶:“路上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滕玉意上了犊车,程伯等人策马相随:“这几日前方军情告急,长安也不太平,老爷出入的时候特地添了一队亲卫,在西营整饬完军务,明日便要出征了。
早上老爷带着亲卫路过嘉福门,周遭忽然起了大雾,那雾邪门得很,闻久了头晕。
当时老爷在雾中说:当心埋伏。
刚说完这话,就从四面八方杀出来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听到动静赶到时,大部分亲卫当场被杀,只有一个侥幸未死,那人被救后也只剩一口气,死前说刺客当中有人懂邪术,明明在雾里听到刀剑声,但连躲都无处躲。
老爷武力高强,杀死了大半刺客,最后仍不免受了重伤,现在胸腹等处的伤口流血不断,奉御正在想办法止血。”
滕玉意紧紧攥住扶手,还在救治,那就证明有希望,阿爷体格强健,情况应该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她抱着一丝希冀赶到左领军卫,有兵士说滕将军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里走,沿路只看见森然林立的刀戟剑架,一个官员都未见。
到了中堂,里头乌泱泱满是人,众官员要么叹气摇头,要么焦急踱步。
不知谁说了一句:“滕将军的女儿来了。”
众多视线朝滕玉意扫来,滕玉意走过去,官员们自动向两旁分开。
滕玉意先看见父亲的长靴,然后是暗赭色长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穿着的是宝蓝色的襕衫,第一眼误以为是暗赭色,是因为父亲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给染透了。
滕玉意双腿一软,背后奔上来几人,硬将她扶起。
她推开身边的手蹒跚着走过去,终于看见父亲的脸庞,从未见过那样惨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眉毛和眼睛却异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脸色,简直像画上人似的。
滕玉意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亲冰冷的手。
滕绍睁着双眼,已经没有气息了。
滕玉意轻声道:“阿爷。”
将士们开始低声恸哭。
滕玉意茫然看两边:“这是何意?
为何不给我阿爷施药?”
那边有几位老者似是宫里的奉御,眼里依稀有泪,闻言拱手道:“滕将军伤重不治,吾等无能,恕无回天之力。”
程伯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头。
端福等人张了张嘴,一言不发埋头跪下。
年轻将士哭道:“这帮贼子!公然陷害这样的忠臣良将,死一百回都不为过!今日起我要日夜缉凶,哪日擒到贼子,定将他们首级斩下。”
“滕将军领兵数十载,破贼虏无数,知人善用,谁不称服!如今滕将军被奸人所害,吾等岂能苟安?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滕玉意轻轻摇晃父亲,父亲毫无反应,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变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亲说话的情形还宛然在目,不过短短几日,父亲怎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冰冷的躯壳。
她低声道:“阿爷,我来了。”
“快起来啊,起来看看女儿。”
旁边人见滕玉意不对劲,含泪要将她拉开,滕玉意一动不动矗立着,父女俩一样的倔犟,滕绍的双眼不屈地睁着,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
领军卫哀泣声不断,有人去宫里报丧,有人要将滕绍挪到棺椁里。
“滕将军的眼睛阖不上。”
那人流泪道:“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将军,你放心走吧。
你这一生征逐万里,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以身殉国,定会垂名竹帛的。”
外头报道:“宫里来人了。”
宦官风尘仆仆:“圣人遽闻滕将军噩耗,于朝堂上哀声痛哭,传旨:滕将军不畏强御,忠义捐躯,生荣死哀,举国哀悼。
赐爵晋国公,赠太傅,立碑列传,以彪史册。
滕将军之女贞静仁孝,骤然失怙,朕甚怜之,封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户。
钦此。”
宦官宣完圣旨,看了看滕绍的遗容,不忍道:“滕将军,圣人为慰忠魂,誓要将潜伏在京师的那帮贼子一网打尽,讨伐淮西之征更不会因此而受阻遏,到时候天下归心,功赏簿上定会荣列滕将军的名字,如此哀荣,滕将军该瞑目了。”
将士们轻轻把掌心覆在滕绍的脸上,挪开来,滕绍仍睁着眼。
“这、这可如何是好。”
“滕将军这分明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里明白过来,哭道:“老爷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舍不得走,老爷啊,老奴会拼死护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发后未曾说过一句话,这时挥刀在掌心一划,双手鲜血淋漓,高举着那把刀:“老爷,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众护卫齐齐以血盟誓:“末将在,娘子安!”
滕玉意轻轻抚过父亲的脸庞,那双眼睛仍睁着,像在等一个回答。
她喉咙里响了一下,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阿爷。”
滕绍静静望着房梁。
滕玉意眼泪啪嗒落到父亲的脸颊上:“阿爷,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听你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好我自己,往后我虽一个人,但我会好好活着的,阿爷,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抚摸那双眼睛,这一回,终于阖上了。
滕玉意痛哭着伏到父亲身上,脸颊碰到那片早已干涸的冷硬血痕,心底的悲哀无限放大,父女俩龃龉了太多年,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阿爷说,就这么走了,叫她怎么甘心、如何舍得,怕阿爷眷眷不舍离去,她不敢哭得太大声。
可是悲戚和绝望如磐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人把滕玉意搀扶起来,后头的记忆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每日麻木地捧灵服丧。
滕绍的丧事按一品勋爵承制,不祧神主,另开宗庙。
新宗庙设在城南,前来吊唁的官员和百姓络绎不绝,期间太子来过,滕玉意磕头还礼。
太子在她面前静静伫立了许久,最后解下随身玉佩递给程伯:“英魂难觅,遗孤堪怜,晋国公生前是我恩师,死后被追封为太傅,往后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无需有所顾虑,立即派人来找我。”
程伯含泪应了。
滕绍安葬后,众将士护送滕玉意回滕府。
圣人因担心逆贼前来找滕玉意的麻烦,特指了一队亲卫把守在滕府外。
天气愈加严寒,淮西战况激烈,西营急需兵力,不久之后,潜伏在京师的各方逆贼尽数落网,圣人下旨将其斩杀。
诸将士绑了百名逆贼到城南,在滕绍牌位前斩下众贼头颅。
逆贼一除,天地一清,长安百姓无不称快,滕府外头的亲卫终于放心撤离。
当晚滕玉意正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物,程伯在外回道:“静德郡主派下人来递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叙。”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识到是阿芝,父亲走了这一月,再听到静德郡主的名字,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说我身子不适,替我推了。”
程伯叹气道:“静德郡主似乎有什么急事,说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里来。
娘子,恕老奴多言一句,老爷走后你整日闭门不出,饭食也未曾好好用过,长久闷下去,身子撑不住,既然静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只当散散心了。”
滕玉意将父亲的书信放入抽匣:“阿爷虽已安葬,但府内外尚有许多杂事待理。
何况我在热孝期间,本就该禁绝丝竹游乐,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门,郡主若是有什么急事,邀她到府中来。”
程伯应了,不一会回转:“内侍说知道了,郡主很高兴,因为‘她替她长兄找到了那个人了’,明日她就会同另一个人一道来,说有些事要当面向娘子求证。”
滕玉意蹙眉,这是何意?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郡主可说了另一人是谁?”
“内侍没说。”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准备好茶点。”
程伯应诺,又道:“娘子,给老爷西营旧部准备的节礼已送去了,陆将军等人感激不尽,说多蒙娘子照拂内眷,改日凯旋归来,定会上门拜谢。”
滕玉意将桌上的书册放回书架:“这些将士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年纪也都不轻了,高阶将士也就罢了,低阶的将士薪晌微薄,他们出征不会担心自己,只担心留在长安的亲眷,给这些将士的家小送些过冬的衣裳吃食,他们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泪光闪烁:“老爷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不知会多高兴。”
滕玉意扭头看他:“今晚那些西营亲卫走了,那些残渣余孽听到消息,说不定前来扰事,府内外如何设防的?”
程伯道:“里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时换一班,寅时再换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内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这些日子你也累了,现下无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点明日送到各府的节礼,娘子有事叫老奴。”
说着替滕玉意掩上门,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书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书架,父亲不爱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书。
她将杂乱处重新归类,立在房中环首四顾,偌大一间书房,除了满书架的六韬三略,唯一可以称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当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织花锦,就那样静静躺在多宝阁的中间一格。
滕玉意睨着那把琴,终于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将其取了下来。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韧如初,可见父亲虽然把它放在书房,却甚少拿下来把玩。
滕玉意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泠然音调从指尖泻出,她听着这曲乐,眉头渐渐蹙起,终究还是觉得膈应,把琴又放回原处,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侧,发出细微的咯噔声。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
左右一对比,琴身的确是右高左低,再摸层架,居然有些轻微的滑动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条案上,探手在那层搁板上仔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块可以左右浮动的木板,一时未找到机括,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沿着木缝一点一点地撬。
很快她撬开了,底下果然有一个狭小的浅层,东西摸出来,原来是一沓书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儿来的书信?
居然被父亲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挪到灯前,她借光细看,书信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写着一行字。
“邬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里冒起了火,难道是邬莹莹?
但这行字遒劲刚硬,不大像女子的笔迹,何况若是邬莹莹,为何自称邬某?
她忙不迭拆开信,上头写着:“自南诏国一别……”
更深夜阑,书房里分外岑寂,滕玉意堪堪读了一行,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滕玉意寒毛一竖,把信收回原处,快步走到门前,贴着门低唤道:“程伯?”
无人应答。
滕玉意诧异到极点,把狐裘系在颈上,小心翼翼推开门。
今夜风雪都停了,天地间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挂在天空,昏惨惨的月光洒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听了听,隐约可以听见刀剑与甲片相撞的声音,她心慌起来,看来真有贼子前来侵扰,端福又在何处?
她低声唤:“端福。”
依旧无人响应。
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会离她太远,她在书房的话,他会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处无人,她快步沿着游廊往外走,无论外头发生了何事,尽快回到内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园门,前方的地上忽然无声无息冒出十来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惊,回头看,才发现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衣饰古怪的蒙面人。
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锋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齐齐一挥臂,纵下房梁追了过来。
滕玉意拔腿就跑,边跑边惊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击,夜空中铿锵作响,程伯的声音远远传来:“娘子!快回内苑!”
滕玉意头皮一麻,原来程伯方才一直在书房外,为何出来时未看见他。
她循声回望,恰好看见程伯从垣墙上跌落下来。
他肢体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远不如平日矫健,短短几句话,像被人掐住喉咙说出来似的。
滕玉意奔了几步觉得不对劲,猛地再回头,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寒栗,那帮蒙面人凭空不见了,程伯带着十来名侍卫,正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奋力厮杀。
“程伯!你们面前无人!”
滕玉意一边狂奔,一边胆战心惊提醒他们。
程伯踉跄了几步,来不及回身,那帮怪人忽又从斜刺里冲出来,程伯甚至都来不及变换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剑时,溅出大片薄薄的血雾。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热,没命地往前跑,这帮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施这样的邪术!
程伯仍在背后拼命厮杀,前方传来拳肉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吼叫,忽有两个蒙面人从拐角处被远远甩到滕玉意脚边。
端福满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来:“娘子!”
滕玉意踹开脚下那名蒙面人:“这帮人有备而来,程伯受了重伤,有人出去送信了吗?
要是一时半会杀不出去,府里谁也别想走了!”
“程伯刚才拼死放出去两人,应该很快会带人赶来。”
说话的工夫,后头追来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话不说把滕玉意夹在胳肢窝下,飞快往外逃去。
“他们会异术,府内外的护卫大多遭了袭,而且似乎对娘子身边的人很熟悉,为了将老奴引走,特意找来个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诱老奴出府,老奴险些上当。”
难怪出来时未见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从嗓子眼里出来:“你杀了那几个,可问出来他们受谁指使,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端福像是在强忍咳嗽,血顺着嘴唇淌下来:“问不出,不过应是要找什么东西,一来就瞄准老爷的书房。
他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伤在何处?”
端福斑白的鬓角里满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紧紧咬住嘴唇,父亲曾说过端福内力非凡,天下学武之人罕有其匹,如今连端福都受了重伤,可见这些人事先连如何对付端福都已经设计好了。
端福腾身几个起落,很快就翻过了内苑的垣墙,只要穿过花园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经结冰了,冰面光影绰约,倒映着夜空里的一钩银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条在冰面上瑟瑟摆动。
端福受伤之后行动不如平时那般轻便,背着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树,继而要顺势跳上外墙,正当这时,夜色中悄无声息出现一人,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声不响站在外墙上。
端福吃了一惊,差点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安,这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实,站在月色中,有种伶仃孤寂之感。
这人内力显然极高,因为连端福事先并未察觉。
端福化掌为拳,轻飘飘朝那人胸口击去,滕玉意心知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卖个破绽,意在诱对方出手,只要对方接招,势必被重创。
端福使过许多回,从未失过手。
那人迎着拳风一动不动,斗篷里却探出一手,手指修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一物。
月光下银光闪过,一道利芒迎面飞来。
端福带着滕玉意往后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么邪术,如风如絮,凭空分作两道,端福只险险躲开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开,一下子埋入他右侧脖颈。
那人一击得手,抬手轻轻一拉,端福重哼一声,头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惨叫,原来那人手中是一根银色的丝线,已经埋入端福颈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会当场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浑身血液直往上冲:“你到底是谁!你放过我手下这些人,我可以把东西给你!”
那个人高高站在院墙上,似乎无声笑了笑。
滕玉意牙齿止不住地打颤:“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操办父亲丧事的时候我就找到了,这东西现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个庄子里,你想要的话,只要放过我和我的手下,我马上带你去找。
但你胆敢再伤我手下一人,就永远别想找到那东西了。”
那人缓缓抬手,滕玉意霎时凉透了心肝,这人根本不是来找东西的,分明是来索命的。
那人收拢银线,看样子打算先解决端福,接下来就要解决她了。
滕玉意从未如此绝望,周遭寂静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还活着,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端福低吼一声,强行带着那根线往右侧一撞,耳边血肉撕裂的声音噗噗炸开,滕玉意脸上一热,大片热血溅到她脸上。
她脑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惊。
端福颈项上的血仍在喷洒,面目瞬间淹没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经无法出声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带滕玉意攀上垣墙,外头不远处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设下了结界,跑出去总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宽厚的背上,眼泪滂沱而下,这老奴显然活不成了,忠心耿耿跟了她十年,末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是没别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负邪术,凶戾异于常人,倘或不这样做,两个人都会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过了神,慢慢朝这边踱过来,手指一抬,这回瞄准的是端福的另一侧脖颈。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把滕玉意撇上墙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舍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愤地看端福最后一眼,含泪跃下垣墙,然而没等她落到地上,背后袭来一股大力,那人又将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将那人一起拽下来,但这人一边绞杀端福,另一手轻飘飘将她抛向冰塘。
滕玉意两手空抓,凄声道:“你到底是谁?
!”
扑通一声,滕玉意坠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呛入肺管,让她浑身激灵,心脏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冻在了腔子里。
每回她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就会因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圣物,到水中却成了累赘。
她拼死挣扎,程伯派出去的两个人应该已经送出信了,或许很快会有人来,只要再支撑一阵,就有被救的希望。
她答应过阿爷,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试图保持神智,身上越来越冷,力气仿佛被抽干,逐渐挣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饱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着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识模糊起来,恍惚间已经回到小时候,她赖在阿娘的怀抱。
滕玉意高兴地一抓,岂料掌心里还是无边的冰水,那个布偶呢?
连它都不在身边。
她觉得孤单极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心脏好像也累了,耳边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像有人在院墙上交手,来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没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术。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划拉了一下,狐裘仿佛缠住了塘子里的水草,拽着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呛入气管,心脏开始痉挛,这回真没力气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来,一跃纵入水中,从那人矫健的身手来看,依稀是个少年郎君。
应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样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犹豫跳下来。
少年游得很快,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飘飘洒洒,又开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来越黑,想起那年爷娘抱着她在暖阁看雪的情形,悲凉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没跟爷娘一起看过雪了。
她无声哽咽,硕大的泪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涌动,少年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滕玉意悠悠吐出胸膛里的最后一缕气息,眼珠定格在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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