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急什么。”
滕玉意闭着眼睛说,“先叫程伯打听长安城有名望的道观和道士,倘若打听下来没结果,明日一早再准备犊车也不迟。”
说着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一觉,程伯来了记得叫我。”
春绒和碧螺应了,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滕玉意连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眼皮一垂,很快便睡着了。
或许是翡翠剑失去了灵力的缘故,这一觉睡下去,久违的魑魅魍魉又找了上来。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里幽幽燃着羊角灯,窗前条案上,静静摊着一笺信纸。
滕玉意怔怔环顾四周,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缟素,从这身打扮来看,正是姨母刚去世的那段时日。
看来又梦见了前世,如此清晰,真不像在梦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心口闷痛难言,分明刚哭过。
桌上的信刚起了个头:“阿爷见晤。
获悉近日东宫选妃,儿亦在遴选之列,不知此事确否?”
滕玉意只扫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前世给父亲写过信?
自从阿娘去世,她与父亲的关系称得上冷若冰霜,别说给父亲写信,连父亲寄来的信都不怎么拆看。
她捡起那封信颠来倒去看了三遍,终于记起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时候距离自己被人害死只剩两个月,京师有传闻她是太子妃人选之一,而父亲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记得她当时惊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爷当年逼死了发妻,如今连女儿也要祸害么?”
阿爷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却立即启程赶回长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进门时衣袍上沾满了尘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爷想法子推脱便是。”
滕绍解下大氅递给身后的程伯,挥手让下人们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爷在决定女儿的亲事前,为何从不过问女儿的意愿?”
滕绍默了默,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挂到墙上:“前阵子出了段宁远的事,阿爷知道你委屈,一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觅个比段宁远强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阵皇后和成王妃举办赏花宴,阿爷想着这倒不失为一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便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
实不相瞒,皇后就是那一回对你有了好感,所以这回遴选太子妃,才会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选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爷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赏花宴上,她见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长相随了圣人,浓眉厚唇,天生一副亲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对着她的画像说:“不娶”。
此事是她毕生之耻,她瞪视着父亲:“原来阿爷早就想将女儿嫁入宗室?”
“事先未与你商议,固然是阿爷的错。”
滕绍淡笑着坐到窗边矮榻上,“但阿爷对太子的品行还是有数的,当年太子随军历练,正是由阿爷领兵,葱岭何等孤危之地,换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两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却从不怕吃苦,难得的是对老卒弱兵一视同仁……这份仁厚,简直与圣人一模一样。”
“我劝阿爷趁早死心。”
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儿死都不会嫁给宗室的。”
父女俩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滕玉意本以为这事算彻底搁置了,谁知过了没多久,皇后突然召见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装扮了,到了大明宫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时已入了冬,长安迎来第一场雪。
朔风渐起,细雪翻卷着飘到廊庑下,滕玉意脚上穿着赤红鹿麂长靿靴,才站了一小会就觉得脚趾冰冷。
幸而皇后没让她等多久,宫人出来领她入内。
大殿生着火,清幽暖香扑面而来。
暖阁里莺声燕语,有许多小辈在陪皇后说话。
“这么说,阿大哥哥同意这门亲事了?”
“怎么会,佑儿只是答应见见这位上州别驾的许娘子。
听说许娘子小时候常住扬州,有一回来长安赴宴,无意中救过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
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许多年,一时找到了,难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脑中像琴弦被拨动,铮然响了一下。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阿娘刚去世那段时间,她因为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称过“阿孤”。
而且,她小时候同阿爷回长安。
那阵子阿娘刚病逝,她整日郁郁寡欢,有一回阿爷不在家,管事带她去赴宴,她回来后就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病了足足两个月。
期间偶尔醒来,也只记得阿爷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爷就带她回了扬州,当时在长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们说的许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阵子玉真女观的赏花宴上,她见过许娘子一次。
许娘子相貌并不出众,但因白皙纤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气度,当时蔺承佑背着弓箭从花园中路过,许娘子曾注目他许久,事后许娘子有意无意打听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听见几句。
滕玉意正想着,宫人就报:“娘娘,滕娘子来了。”
殿里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参见皇后。”
皇后的声音平和:“你们先下去,本宫跟滕娘子说说话。”
屏退众人后,皇后唤她近前:“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滕玉意应声而起,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亲切,握着滕玉意的手说:“本宫当年与你阿娘打过几次交道,你阿娘已是难得的美人,没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
本宫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召你来,是听说你阿爷近日想替你议亲,你却说你要自己挑选郎君,还说‘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为重’?”
滕玉意背后一凉,这话是她赌气时说的,没想到传到了皇后耳朵里。
看来太子要选妃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了,她决意回绝此事,不知会不会惹恼皇后。
不过皇后这样单刀直入,倒比虚与委蛇来得好,滕玉意只好如实道:“不敢欺瞒娘娘,臣女的确说过这话,憨钝愚昧之言,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爷也是这样回绝圣人的,答得理直气壮,朝内外早就传开了。”
原来阿爷早就替她表明态度了,滕玉意赧然道:“这话是臣女与阿爷闲聊时说的,臣女年幼浅薄,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娘娘莫要怪责。”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闲谈,说话全凭本心,我听了只觉得有趣,怎会降罪于你。
今日把你唤来,是想当面再问一回,你不许郎君纳妾,这主张不曾变过吧。”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声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纳罕,殿内只她二人,这么扬声说话,像要说给第三人听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动,瞥见右侧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风底下,藏着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识到那是男子的乌皮六缝靴,忙暗暗收回视线。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寝宫出入,想来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来滕玉意的回答,以为她害怕,宽慰道:“你在本宫面前不必拘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滕玉意红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曾变过。”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柔声道:“把你召来说了这半天话,你也该冷了,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回罢。”
赏了滕玉意一个香囊,让宫人领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傍晚父亲回到府中,让程伯唤她去书房。
“把你今日在宫中的事细细说与阿爷听。”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将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滕绍静静听着,脸上喜怒不辩:“阿爷且问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纳娶侧妃的规矩,你仍执意不嫁宗室吗?”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会不纳侧妃?
皇室为了传祚无绝,开朝便有一正四侧的规矩。”
滕绍道:“你别忘了,圣人就是现成的例子,圣人因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扩充内宫。”
滕玉意一怔,难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寻味,圣人就不曾纳娶过嫔妃,听说圣人是先帝的长子,因先帝侧妃夺宠被害得流落民间,后经清虚子道长抚养**,几经波折才认祖归宗。
圣人与皇后相识于微时,两人相濡以沫,自从继承大统,圣人多年来的确只爱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双屏风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绍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风后听玉意答话,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着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选名单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宫里,不过你也毋需担忧,太子选妃关系到社稷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名单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准。
阿爷会尽力周旋,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两日,到了冬至这日,宫苑的腊梅一夜之间全开了,皇后在宫中设宴赏梅,再次传旨令滕玉意入宫。
滕绍因为近日淮西藩镇作乱一事,频频奉命入宫,宫使来滕府传旨时,滕绍并不在府内。
滕玉意来不及给父亲送口信,仓促带着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宫外等着,自己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宫。
这场雪下得极大,一夜之间,贝阙珠宫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连绵的白一直延伸到天尽头,转过宫墙,旷白世界里却又盛放出大片的红,走近看,竟是大明宫外的红梅林,万树红梅齐齐在枝头潇潇摆动,升腾出一种蓬莱仙境的况味。
滕玉意随内侍穿过梅林,转过一处僻静的亭台时,忽见一群人守在树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来吧,万一有个闪失,奴婢们只能以死谢罪了。”
“阿大哥哥刚才在树上喝酒时,怎么不见你们聒噪?”
“世子能飞檐走壁,区区一株梅树对他来说算得什么,奴婢们不担心世子摔着自己,自然无需呱噪。”
“啪。”
树梢上忽然飞下一颗硕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宫人。
宫人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我不会轻功,但我会暗器,你要再啰嗦,我就给你脑袋上砸出十个八个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现在力气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个许娘子时,怎么不见你用李子砸她?”
那个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轮得到我出手么?”
“也对哦。”
另一名女孩年龄似乎稍大些,“我以为这回阿大哥哥终于肯议亲了呢,没想到这个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说啦,报恩是报恩,议亲是议亲,他才不会因为报恩就莫名其妙娶个女子。
不过哥哥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当年那个阿孤。”
“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
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诉我。”
宫人重重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近前:“奴婢见过昌宜公主、静德郡主。”
树梢簌簌轻响,顶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刘公公,她是谁,也是来赴宴的么?”
宫人躬身道:“这位是滕将军的女儿,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宫参见。”
滕玉意往上看,梅树枝叶扶疏,看不见树上人的头脸,倒是能看见垂落下来的瑰丽工巧的裙带。
她在树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给两位殿下请安。”
“你从何处来?
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滕玉意仰头答道:“我此前住扬州,回长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来宫中走动,殿下未见过我也不奇怪。”
阿芝听到“扬州”二字,反应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扬州来的小娘子。
别告诉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过一段时间阿孤没错,不过那是她自封的,印象中没对外人提起过,就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回殿下的话,我小名叫阿玉,打从生下来爷娘便这么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松了口气:“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聪明,也很识趣,我要好好认识你,你往边上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动,树下的宫人们奔走着变动位置,一下子乱了套。
滕玉意闪身躲得远远的,宫人们惊呼一声,率先跳下来了一个。
滕玉意瞧过去,那少女十一二岁,笑眯眯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圆,相貌极标致。
过片刻另一个也下来了,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
这个年龄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脸的娇憨天真。
两名少女一色的玉钗碧翠,一举一动贵不可言。
大一点的少女走近端详滕玉意:“不错不错,虽然都是从扬州来的,但你比那个冒充阿孤的许娘子顺眼多了。”
滕玉意听她说话,便知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个料是蔺承佑的嫡亲妹妹,虽说小小年纪,但清肤玉容,一看就知是个美人胚子,眉眼与她阿兄蔺承佑有些相似之处,也是未语先笑,模样好不招人。
“两位殿下方才在树上找鹊窝么?”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鹊窝?
这些蠢婢子只当我们在摘花,就你一个人猜到我们找鸟窝。”
阿芝年纪尚幼,歪着脑袋问:“是呀,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滕玉意心里笑了笑,摘花有什么意思,她小时候觉得寂寞时,经常爬到树上找鸟窝,把吃剩的饼扔进去,逗得那些雏鸟叽叽喳喳的。
“宫里的梅林久负盛名,两位殿下想赏梅,自有宫人剪了送到寝宫里,天寒地冻的,不值当专门爬到树上去。
树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鸟窝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点道理,看你文文静静的,居然连这个也懂。
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没少掏鸟窝。”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顽皮么?”
滕玉意扭头一望,那头一名年轻男子大步走来,这人戴金冠,着衮冕,身量伟岸,腰间悬着玉制鱼袋。
滕玉意认出是太子,赶忙退避到一边。
宫人们吓了一跳,乌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脸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却甚英挺,他温声道:“都起来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这么冷,不回寝宫待着,在林子里做什么呢?”
“我同阿芝在树上找鹊窝,结果这个阿玉来了。
我看她识趣,想跟她交朋友。”
昌宜说着,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觉两道目光朝自己扫过来,把头更低了一低。
太子静静打量一番滕玉意,问阿芝和昌宜:“你们都聊了什么?”
阿芝道:“阿玉说她虽然从扬州来,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开口就猜到我们在找鹊窝。”
太子转而问滕玉意:“你是扬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顾,意识到太子在跟她说话,忙道:“回殿下的话,臣女虽在扬州住得久,但爷娘都是关陇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爷可是滕绍?”
滕玉意道:“正是。”
“当年我随军出征,就是在滕将军麾下历练,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觉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爷长得有点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么?”
太子咳了一声:“手这么凉,在树上窝了多久了?
你们怎么伺候的,公主连手炉都不曾带?”
宫人们急急忙忙送上暖炉。
太子道:“你们俩在这胡闹,害得下人们也跟着担惊受怕,阿娘派人找你们,你们两个躲在树上不吭声,下回再这样淘气,别指望我替你们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该着凉了,正好我要去给阿娘请安,顺便送你们回宫。”
阿芝问:“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么?”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头跟人射箭取乐,这样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内苑来。”
三人边说边走,一众内侍们也浩浩荡荡跟在后头。
昌宜走了两步,扭松开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话,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着指头数了数:“比我大四岁,比阿芝大五岁,我们这便算认识了,往后我就叫你阿玉吧。”
随即压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过鹊窝,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许久未掏过了,手早就生了,况且北地与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许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别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兴冲冲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阿玉,筵散后我们会找你玩的,你别乱走哦。”
两人回到太子身边,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头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脚步,用温和的口吻道:“难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欢你,往后可常到宫里走动走动。”
滕玉意应是,低头时扫到太子脚上,心里咯噔一下,蓦然想起那日皇后寝宫里的屏风后,那人也是穿着这样的乌皮六缝靴。
因是冬至大朝会,这回与上回单独召见不同,满朝的命妇都来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当众赏她两枚香料。
那香料白莹如茧,幽幽异香沁人心脾。
殿内诸人都有些讶异,滕玉意也愣住了,扬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扬州待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胡人从殊方异域带来的异香,眼前这几枚香料的品相,堪称举世无双。
皇后道:“这是羯婆罗香,人称‘百药之冠’,上年婆利国上供的,宫里只有八枚,听说你回长安后染了嗽疾,应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驱寒御湿之效,没准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实非凡物,娘娘正该用此香保重凤体。
臣女德薄能鲜,万万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宫赏你你就收下,万物讲究缘法,送礼也是一样,宫里这些孩子都不爱用香,给他们也是糟践,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来告诉本宫一声。”
滕玉意只得叩头谢恩,皇后又拿出几匹绢,笑眯眯赏给跟滕玉意同来的勋贵之女。
滕玉意左边坐着侍中邓致尧的孙女,右边则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兴许是皇后当众赏她羯婆罗香的缘故,用膳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筵散后滕玉意沿原路出宫,始终未见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找她,想来还是小孩儿心性,自己说过的话扭头就忘了。
回府后,滕玉意把香料搁到桌上,耐着性子等父亲回府。
滕绍直到后半夜才露面,一来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书房的时候,滕绍轻袍缓带,正趺坐在榻上拭着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着香料进去,父亲每回出征前都会擦拭自己的铠甲和宝刀,看样子又要领兵离开长安了。
“皇后今日赏了我两枚羯婆罗香。”
滕玉意把托盘搁到条案上,淡淡道。
滕绍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还召了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次女进宫,赏她们的又是什么?”
“各人都是八匹绢。”
滕绍默了默:“那两人也是太子妃遴选名单上之人,皇后召了你们三人进宫,却只赐了你一人羯婆罗香,阿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滕玉意冷笑:“阿爷答应过我,亲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绍心中沸乱,起身来回踱步:“阿玉,此事牵连甚广,阿爷与你细说说,你听完就知道皇后为何有此举了。
”
他眉头拧成一团,缓声道:“你该知道各地藩镇作乱已久,圣人即位后宵旰图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扫除了剑南道的柳成,后又镇压了在黔中道作乱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东道拒不将兵力交归朝廷,这几年背地里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儿早有耳闻,可这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滕绍长叹一口气:“上个月淮西道的节度使彭震发兵侵扰邻境,有人密奏到朝廷。
圣人听了雷霆震怒,当即下旨讨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对,说这些年朝廷东荡西除,早已师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进,劝圣人以招安为主。
“另一派则主张继续削蕃。”
滕玉意会意:“阿爷自是主张继续削藩了。”
滕绍点点头:“彭震狼子野心,隐有盘踞中原之势,淮西道与河北山东两道互相勾连,早晚会作乱一方。
用兵要趁早,否则定会养痈贻患。
“如今朝中两派各执一词,整日哓哓不休,圣人急召我回长安,我回说:如果能一举击溃彭震的叛军,河北山东两道自会望风而靡,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望圣人早日用兵。
“圣人听了大悦,令我主持讨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几位老臣横加阻挠,最激烈的当属中书侍郎邓致尧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女儿,也在太子妃遴选名册上,皇后当着她们的面单独赏我羯婆罗香,大约有圣人的意思在里头。”
滕绍道:“圣人此举,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慑两位老臣:一来表明态度,削藩之举势在必行;二来也是敲打二人,若再横加阻遏,会另择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发黑:“倘或这两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圣人岂不是就会定下我为太子妃了?”
滕绍讽笑:“或许他们已经改主意了,刚才阿爷回府的时候,邓致尧和武如筠正要递文牒进宫,圣人自称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宫。
我猜明日早朝的时候,杜武二人就会委婉改变说辞。
圣人怕夜长梦多,只待这几位老臣松口,立即会派阿爷率兵前去讨伐。”
滕玉意扫一眼父亲搁在条案上的宝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为知道马上会出征吗?
滕绍看向女儿:“玉儿,假如明日几位老臣不再反对出兵,圣人为了安抚臣心,会将邓武二女保留在名册上。”
滕玉意缓缓颔首:“阿爷说了这么多,是劝我不必过于忧虑,因为君臣之间正在暗中角力,圣人既要制约几位老臣,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指定谁是太子妃?”
滕绍目露赞许:“正是如此。
打从你跟阿爷说不想嫁入宗室,阿爷便上奏回绝此事,但阿爷历来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圣人这时候下旨将你从名册上剔除,定会招来两派的猜忌。
“因此圣人不但没答应阿爷,还命皇后着意抬举你,背地里却告诉阿爷:孩子们的亲事由他们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战事平定了,若你还不肯嫁给太子,他再找个体面的理由让你退出遴选。”
滕玉意暗忖,圣人这样安排,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开明。
只是这样一来,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战事平定之后了。
滕绍又道:“另有一事需让你知道,太子也极力主张削藩,皇后赏你羯婆罗香虽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许的。”
滕玉意面色微变。
滕绍抬手往下压了压:“邓武二人早在名册上,临时把你加上去,与太子本人脱不了干系。
上回的玉真女观赏花宴,太子应该是第一回见你,不过他素来稳重,就算目前对你有些好感,也会好好考量之后再做决定。
你放心,太子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不会强迫更不会使阴私手段,你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万事等阿爷从淮西道回来再说。”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爷这次出征,大约要多久回长安?”
“最短三月,最长半年,你安心在家里养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权尽数归于朝廷,阿爷便告病在家,专心替你张罗亲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为母亲枉死之事深恨父亲,这些年跟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本以为父亲这一生都会戎马倥偬,今晚他竟然主动说出要告病回家的话。
滕绍回身走到阁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灯影照亮他鬓边的白发,一刹那就见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亲彭思顺当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顺死后,京畿两道仍有不少彭家的旧部,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对讨伐淮西道,估计与长安彭家的党羽甚众有关。
可惜军情紧急,来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绍一面说,一面慢慢揭开覆在那东西上的妆花锦,等那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润,琴首上镶嵌着螺钿,处处精巧瑰丽,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母亲陪嫁之物,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时便精于此道,父亲常年征战,母亲常会借着抚琴纾解相思之苦。
滕绍手指轻轻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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