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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梁要是在此刻一提,他努尔哈齐就不得不将那笔血债勾销了,从此他不但彻底地失去了不响的权利,连带着让几十年后的那位清太祖也失去了喊出“血债血偿”的可能。
努尔哈齐自小只知道马匹可换布匹,毛皮可兑耕具,一杆秤晃来晃去,总还是明码标价、银货两讫。
可要是问他建州崛起能不能兑换亲人的性命,万历十五年的佟·努尔哈齐却秤量不出二者之间的轻重。
或许他能辨别孰轻孰重,只是自己下不了手去秤量它。
李成梁到底是比努尔哈齐多富了二十年,努尔哈齐这颤身一跪,只是惹得李成梁温吞一笑,
“如此,朝廷所颁之一千四百九十九道敕书均之三部,建州与哈达各有敕五百道,叶赫得敕四百九十九道。”
李成梁毕竟是生了九个儿子的父亲,为努尔哈齐做起主来比当年努尔哈齐自己做主入赘佟家还要果断,
“三部势均力敌,叶赫、哈达为争夺海西雄主之位,自然会愿与你联姻。”
李成梁说的是姻亲,努尔哈齐听到的却是权力,专属于男人的情话在他们之间无声流转,努尔哈齐被李成梁的厚爱激得浑身颤栗。
李成梁的意思是很清楚的,他要的是建州、叶赫与哈达互相牵制又相互联合,彼此之间征伐不断却永远无法统一。
这样的辽东女真对李成梁和李家军来说是最好的,要打胜仗的时候可以挑个出头鸟杀杀威风,无仗可打的时候可以按照三部之间不同的实力情形挑拨不合。
且这三部的经济命脉仍然握在明廷手上,三部酋长为了各自部落的贸易利益都不得不争先恐后地来讨好李成梁。
如此循环往复,不但能让李成梁证明李氏家族对于辽东的不可或缺,更能让大明天子看到“辽人守辽土”的不可更改。
努尔哈齐的心中火热一团,这团热量从他的胃底升起,穿过五脏六腑,一路窜到他的喉咙口。
他朝前膝行两步,伸出手来,将头上的四方平定巾用力一拽,又一弹袖口,双手着地,朝着李成梁连磕了三个头。
这是女真人的大礼。
努尔哈齐行这大礼着实行得真心实意,他那光洁而饱满的额头直抵上李成梁脚上那双厚实的皂靴靴面,脑后的那根金钱鼠尾也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夸张得一抖一颤。
“儿子叩谢父亲!”
这句谢词说得响亮,只有努尔哈齐自己知道是费了多大劲才能使得它如此响亮,这句话大约都不能算是他说出来的,而是他心底的那股热量自行替他发出的声响。
李成梁仍是淡淡地笑着,像是每一个慈父见到自己儿子如愿以偿后的那种笑,
“方才都说了地上凉了,你这会儿怎么又跪下来了?”
努尔哈齐直起了身,
“父亲决定不走了、不离开辽东了,儿子是在为父亲高兴呢。”
李成梁笑了笑,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摸了一下努尔哈齐光光的额头,
“哈达、叶赫并非池中之物,想要管好他们可不容易。”
李成梁又说了一遍“管”字,努尔哈齐这回却不再猜忌或犹豫,他一把抱住李成梁的双腿,就着李成梁抚摸他额头的动作贴上了李成梁的膝盖。
“父亲放心,小罕绝不会让父亲失望。”
努尔哈齐闭上了眼,一侧的脸颊蹭上了李成梁的袍襟下摆,他喃喃着,用当年李成梁给他起的小名称呼自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十五岁,
“无论儿子身家几许,儿子永远是父亲的建奴小罕。”
李成梁垂下眼,视线在努尔哈齐脑后的那根辫子上停留了一瞬,接着他移过手,愈加温柔地抚摸着努尔哈齐的额顶,仿佛在奖励一条柔顺的忠犬。
努尔哈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感受着李成梁的抚慰。
——就好像他十岁之前,每日清晨与塔克世去抚顺马市的途中,安然伏在自己父亲膝上瞌睡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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