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本来还亮着,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随即又熄灭。
陆纨看向负责守夜的小厮松柏,问:“承哥儿睡了?”
松柏明知陆承这是看见陆纨来了,才故意熄的灯,却不得不回答道:“是的,爷,公子刚睡下。”
“我看看他。”陆纨走了进去。
陆承的确是躺下了,他只着一件寝衣睡在罗汉塌上,锦被仅盖到了胸前,两只手肆无忌惮地敞在外头,不甚规矩。
陆纨默默走上前,轻轻地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点儿,从胸前提到了脖颈处,又将他两只手也塞进了被子里。
他在床榻边沿坐下,静静地看着陆承。
约半盏茶的时间后,陆承忽地一脚踢开被子,他双眉紧锁,瞳孔漆黑,缓慢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凝视陆纨。
父子二人于黑夜中沉默对视了片刻。
陆纨抬眸,率先问:“不装睡了?”
陆承眉峰轻挑,不答反问:“这个时辰,爹不在新妇房里歇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九郎,”陆承的声音很轻,答非所问道,“你娘走了八年,八年里,府上没有进过一位女人。”
“不管你从谁的嘴里听说过什么,但为父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无论是在你娘生前还是在她过世后,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陆纨淡淡地说。
陆承抿了抿唇,他得承认,陆纨确实不是一个好女色的人。这么多年来,陆纨身边只有娘在的时候就纳了的两个通房。
可他在乎的莫非是这个吗?
许是今夜喝了酒,陆纨的话少见地多了起来。他们父子,一个惯于自苦,一个倔强任性,都是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的人,实在鲜少拥有这样的谈心。
陆纨语调平静地说:“你十三了,过不了几年也要成家。府上得有个像样的女主人,不能事事总靠别人去打理。”
陆承抓住关键词,嗤道:“爹娶的新妇很像样吗?”
“纪氏温良贤淑,”陆纨说,“不可单以出身论英雄。”
“今日你在正厅里那样没给她脸,若传了出去,人人只会认为你张狂桀骜,你不是小孩子了,别人不会原谅你的随心所欲。”
陆承垂眸,忽然冷淡地说了句:“孩儿是孩子的时候,也没见父亲原谅我。”
“因为你远远超过了随心所欲的范畴。”陆纨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沉声说。
“重视情谊没错,但人生不能任你快意恩仇。”陆纨的目光温和又有分量,他嗓音温润,暖融融地像一道温泉水般,好像能融化人的心窝。
他的声音低低地,带着点儿沉醉的酒气,余香陈留:“你慢慢在长大,应该要明白——勇敢是知错就改,是知道爱护自己,是学会如何忍耐克制,是敢于拥抱成长中的变化。”
我拥抱变化,可有人拥抱我吗?陆承垂目,默然想着,一点儿没吱声。
“手还疼吗?”陆纨忽然问。
陆承不明所以。
却见陆纨从怀中掏了只三黄膏出来,三黄膏是用以治疗烫伤的良药。
原来白日里他全都看见了。
陆承缩了缩手指,却被陆纨不由分说地捉住上药。
三黄膏的触感清凉,可以有效缓解烫伤处的红肿凝滞之感。
陆承抬眼,时隔三年,他再次好好地端详自己的父亲。
陆纨一身气质芝兰玉树,着实是个美玉般的人,好似出淤泥不染的清荷。
他是清荷,那我是什么呢?
陆承低头沉思。
陆纨边替他擦药,边说:“往后别再去金玉坊。”
“好好念书。”
“可以答应为父吗?”
大概是陆纨的语气委实太过谆谆醇厚,陆承难得沉默了些时候。
片刻后,他却摇头,黑眸如锐利的小兽,泛着坚定的光,他说:“我再去两次。”
“最后两次。”
陆纨见他连次数都计算地这么清楚,不像是去单纯玩乐,心里陡然对他去金玉坊的目的起了疑。
他试探地打量陆承一会儿,勉强同意道:“如此,一言为定。”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