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鱼在水里游。
与身俱来般的熟练。
跟裴宴比起来,那个二流世家的小平头不必说,就连白小川,都显得有些僵硬稚嫩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姑娘,她才20岁吧?哪怕天赋再好——难不成她生下来就握着菜刀么?
黎白昕死死盯着裴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邱老头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
眼下的情形十分古怪,围观人士们都凑在白小川周围,目光专注,为白家的手艺啧啧称奇。
而黎白昕和邱老头却好像把白小川完全忘记了。
裴宴备好菜的同时,水已然烧开。
她并没有像那几个围观人士想的那般将鸡丁焯水,只轻飘飘对大娘说:“麻烦您,帮我把水倒了吧。”
大娘惊讶:“你不用这水?”
裴宴一笑:“我已经用过了。”
邱老头瞥了满脸专注的黎白昕一眼:“你怎么看?”
黎白昕没开口,只做了个口型——
“火候”。
她烧水,是为了感受这台头一次使用,还不熟悉的新灶的火候。
因为只能做一次菜,不能用菜测试,便想了这个办法。
从室温到沸腾,有经验的厨子,从一锅水里,便能评判出灶台的火候大小。
显然,她有这个能力。
黎白昕舔了舔后槽牙。
太有意思了。
裴宴是最后一个动手炒制的。
她备菜时漫不经心,不紧不慢,此刻那种漫不经心消失,却依旧不怎么紧绷,不过精神更加集中。
先是宫保鸡丁。
锅烧热,冷油滑鸡丁至八成熟,盛出后重新放入底油,将干辣椒、花椒、姜蒜爆香后再倒入滑好的鸡丁。
灶上坐的是大铁锅,用湿毛巾垫住锅把手,颠锅的同时翻炒,让鸡丁吸收辣椒的香味。
莹白细瘦的手腕和巨大铁锅对比强烈,然而这样的手却能稳稳颠起不轻的铁锅。
一手颠锅,一手倒入用料酒、生抽、老抽、醋和糖调成的酱汁,大火收干后加入花生米和切小段的香葱。
宫保鸡丁装盘后一刻不停地起另一个锅,爆香辣椒蒜,十几秒将土豆丝炒至断生,加入盐、醋、生抽和糖调味。
两样大众菜肴,连白家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秘方。
这样两道菜的好坏,全凭手艺,一点一滴隐藏在细节当中。
火候的掌控,颠锅的幅度,翻炒的时间。
少一秒半生不熟,多一秒鸡丁太老,土豆丝失去爽脆。
而裴宴掌控得几乎完美。
时间的确紧迫,但她曾主持过不知多少场宫宴、国宴,并不比这宽松多少,她一边亲手做菜,一边还得指挥手底下人,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错,那尚膳局上上下下都得吃挂落。
她早已习惯这种紧迫感,此刻不仅不觉得紧张,甚至下意识进入一种玄妙境界,周围一切都在她眼前消失,只能看见眼前的锅灶。
直到土豆丝装盘,才从玄妙境界脱离。
最后一个动手,却第一个上菜。
裴宴一手端一盘菜,邱老头不知何时已经在小饭桌前坐下,手持筷子,虽表现得不明显,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期待。
动静明显,那几个围观人士纷纷回头,讶异:“她做好了?这么快?”
“大概是火候控制不住,糊了吧?不然说不通。”
三台农家灶间有几米距离,围观人士们只关注白小川,余光都懒得分裴宴一点。
见她头一个上菜,就好像看见学渣提前交卷,多半是乱填一气,或是交了白卷。
正巧白小川也进入收尾环节,围观人士决定先看裴宴笑话,纷纷凑过来。
看到两盘菜时,却一愣。宫保鸡丁酱色鲜明,浓郁油亮;土豆丝黄橙橙的,粗细适中,一看就知道很爽脆。色香俱全,光看外表,竟很是像模像样。
“这看着……好像还不错?至少没糊。”
“徒有其表罢了,外表好看,味道难吃很常见,说不定都没做熟。”
有点道理,但没说服所有人。
有人问:“你们刚才有看她做菜过程么?刀工、颠锅怎么样?”
其他人翻白眼:“看白小川还来不及,谁顾得上看她?你难不成觉得她真有点本事?想太多,一会她肯定要被老头骂。”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存心给裴宴难堪。
裴宴瞟他们一眼,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恼羞成怒。
围观人士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嘟囔:“装模作样。”
再会装,马上也要露馅。
众目睽睽之下,邱老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丁放入嘴中。
下一秒,他的眼睛微微瞪大。
嫩。
这是邱老头的第一感受。
裴宴火候掌握得极好,最大程度保留了鸡腿肉的鲜嫩多汁。鸡丁本身就足够鲜美,又融入了香气十足的辣椒和酸甜酱汁,和花生米一道放入口中,那滋味,足以让人一口气吃下半盘。
邱老头风卷残云,饿死鬼投胎般吃下半盘鸡丁,才猛然回神。
他自己都惊住了,这可半点不符合他的习惯!
虽说他不会像那些苛刻的食评家一样,一道菜只吃一两口,但他的嘴十分刁,若不是特别美味、特别合心意的,最多吃个三四口,也就腻味了。
而现在,分明已经塞下半盘,他竟还有点恋恋不舍,若非脑子里还记得要留肚子,他压根就不愿停下筷子。
艰难地将筷子移开,邱老头又将目光对准土豆丝。
他早忘记最初的不看好,现在充满期待。
酸辣土豆丝,比宫保鸡丁要更家常、更基础,然而越是基础的菜,越需要极其扎实的基本功。
一口下去,土豆丝极脆,光从这口感,就能感受到制作者精湛的刀工。
土豆丝的味道,十之就依托于这等刀工,剩下的十之一二,和鸡丁的鲜嫩一样,依托于火候。
这两者,在这道土豆丝上几乎完美呈现。
围观群众,尤其是那两个被邱老头骂过一通的,本来饶有兴致等这臭脾气老头摔筷子骂人。
然而等了好一会,邱老头依旧没摔筷子。
抬起头的时候,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甚至有了笑意,他问裴宴:“你叫什么?”
黎白昕偷偷摸摸尝了一口裴宴的菜,此刻目光灼灼盯着她,好像看到了全世界最有意思、最叫他感兴趣的东西。
裴宴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到嘴边的“裴宴”二字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我姓步。”
“步”是那个教她拳法、算她半个师父的老太监的姓。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刻借来一用,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怪罪。
邱老头:“你师承何处?现在在哪家酒店餐厅任职?”
裴宴:“我就是个开苍蝇馆子的。家师……没什么名气,且仙去多年了。”
步老太监在她做尚膳前就病死,两边时空一合计,算算都走了几百年了。
邱老头闻言遗憾:“可惜!能教出你这等徒弟的大师,怎么会寂寂无名呢?”
围观人士这下傻眼。
邱老头这意思,这两道菜做得还真不错?
这怎么可能呢?
没等他们回神,白小川和平头青年先后端菜过来。
跟刚才不同,邱老头这两回评判时间大大缩短,他先尝平头青年的两道,刚吃了两口就狠狠皱眉:“鸡丁老成这样,你是多怕做不熟?还有这土豆丝,粗细不够均匀,口感层次不齐,有些都黏连在一块了,这水平,你家长辈怎么敢放你出来丢人的?”
平头青年脸涨得通红:“这不是你这个农家灶——”
“粗细不均匀是刀工的事,刀工也能怪农家灶?”
平头青年说不出话了。
邱老头没再理他,又尝了白小川的两道。
白小川到底是白家小辈里排得上号的,手艺比平头青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邱老头连连点头。
这两道菜,是能得到他的认可的。
可惜,他产量有限,只能供给一人。
可惜,白小川虽好,偏偏在场的还有个裴宴。
他是很优秀,但比不上裴宴。
无论是刀工的纯熟程度,还是对时间的把握,更别提对火候的拿捏。
这些天前前后后几十号人来参加考验,唯独裴宴一人想到用烧水的方法测试火候,且真的给她将火候拿捏住了。
这等掌控力,按理只会出现在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厨子身上,可偏偏,邱老头今年在一个20岁的年轻小姑娘身上看到了。
这不知得要多高的天赋,得要多拼命的努力。
上次见到这样的人,那还得是……
他看了站在他身旁,满脸兴奋的黎白昕一眼,清了清嗓子,先夸一句白小川:“不错,有你爷爷几分真传。”
白小川爽朗笑道:“谢谢您,那这辣椒——”
“但是这辣椒不能给你,”邱老头打断他,“你确实不错,但比不上这位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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