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汹涌之物变得清晰,它们变成了猪牛鸡羊的模样,与裸露在外的脚相吻合,居中的则是无数的卵与胚胎,它们海藻般浮游不定。
苏真瞳孔微缩。
等等。
这老君怎么看着有点熟悉?
他立刻捕捉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源头。
‘这怎么和姐姐的画作《太阳公公》这般像?’苏真心生疑惑。
它们并不是严丝合缝的相似。
老君的牲畜与胎卵要密集得多,并且,它没有颜色,姐姐的画作却是色彩斑斓的,但……它们的概念却有种不容忽视的相似。
——一颗挤满了人和牲口的太阳。
昨日,他沉浸在对姐姐的回忆里,并未多想,此刻脱离画本,他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既视感便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野火般在他心口燃烧。
苏真像是握住了某把钥匙,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姐姐也曾见过老君?难道她也来自这个世界,甚至曾是某位仙人?’
‘是了,姐姐本就是被父母领养的,身份来历不明。余月可以寄生到大榕树中去,那些恐怖的怪物可以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姐姐为什么不可以,她说不定是更早的一批。’
‘如果姐姐是仙人。’
‘如果姐姐是仙人……’
苏真心中萌生出巨大的期待与恐惧,他期待姐姐的死还有转机,又恐惧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余月,你怎么了?”封花问。
除了陆绮“死而复生”那次,封花再也没感受到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封花,你眼中的老君是什么样的?”苏真不答反问。
“我啊……过去,我看到的老君是一个红色的火球,一个如蝶如雀的影子在里面闪烁不定,那时候,我很少抬头看老君,因为每次看到它,我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象征着我注定飞蛾扑火的命运。”
封花笑了笑,说:“现在我修为倒退,已看不到这幕景象,那只鸟雀像被大火烧没了,我所见到的,只是一片带着杂色的红。”
“见到的老君颜色越多,图案越复杂,修为也就越高么?”苏真确认似地问。
“大抵如此,也不尽然。”封花并未把话说死。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等下次回去,一定要数一数,姐姐那幅画用了多少种颜色。
如果姐姐真是仙人,那其他两幅画是不是也暗藏玄机?
愚公移山?移的什么山?南塘只有九香山……不,不对,他不止一次地听过那个传说:九香山的地底还藏着血肉鲜美的群山。
‘愚公移山……’
苏真越想越觉得玄妙,他的念头像是久居笼中的鸟儿,振翅而飞,无法掌控。
那幅肖像画呢?
苏真苦思冥想了一阵,倒是没联想到什么线索与依据,只好暂时将它搁置。
随着希望的萌生,苏真更加振作,他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花田,将它视作某种美好的预兆。
“它们会一直盛开吗?”封花问。
“当然,这是我用心血浇灌的,我死之后,它们才会枯萎。”徐宴微笑。
老君的光重新被云遮蔽,世界倏然黯了下来,徐宴与花圃重新被淹没在昏暗里,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耳畔再度响起了浪涛声,那是流经此地的河,它一遍遍奔涌着,像是在提醒什么。
徐宴走到苏真身旁,取出一支骨笛,说:“既然挑选好了秘籍,就不要让师姐久等了。”
骨笛吹出悠远的声响。
大蛇从河流中露出了脊背,仰首抖擞鳞片。
回到大蛇背上后,封花突然感慨:“苗母姥姥对你很好,徐宴对你也颇为不错,若不用练功,你在这倒是能过上一个月大小姐的日子。”
“为什么这么说?”苏真疑惑。
“这些花是他一针一线缝到泥土里去的,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昨夜,我连靠近看一些他都不让,可他见你喜欢,却剪了一枝送给你。”封花说。
剪了一枝……
苏真这才察觉发上好像有什么,他伸手触碰,先是碰到了生硬的枝,随后碰到了柔软的瓣。
苏真将它抽了下来。
橙黄相间的蕊,状若喇叭的瓣,这是一朵百合花,它虽脱离了土壤,却远未到枯萎的时候,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在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花轻易就能买到,在这里,它却是罕见的珍宝。
————
“徐宴又在弄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吗?真是白费了他一身才华,桂云师妹就比他务实多了,现在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他。”
苗母姥姥是唯一不喜欢这朵百合花的人。
苏真回到苗母姥姥的洞窟后,她一下就猜到了这是徐宴弄出来的东西,只看了一眼,便未投入更多的视线,她问:“秘籍拿到了?”
“拿到了。”苏真没有立刻将竹简取出来,而是问:“我走之前,姥姥是不是就猜到我要拿什么了?”
“没有。”
苗母姥姥摇头:“挑选秘籍是你的自由,你拿回来什么,我就给你缝什么,哪怕你取回来的是部酿酒心得,我也一样会把它缝到你灵魂里去,让你成为一个酿酒的高手。”
苏真觉得姥姥在和他说笑话,却不是很能笑得出来。
“把鹿斋缘的秘籍给我吧。”苗母姥姥说。
“姥姥怎么知道……”
苏真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多问,只是说:“这秘籍鬼车楼也只剩一份,何其珍贵,若是缝到我身体里去,不就没了吗?这也没关系么?”
“徐宴没有告诉你吗?鬼车楼是法术的坟墓,那场动乱之后,所有秘籍都被封存,不允许匠人修习,鹿斋缘的也好,无名小卒的也好,都是无用之物,无论少了哪本,只要徐宴不揭发,就没人关心。”苗母姥姥说。
苏真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关系户。
‘这些秘籍既然在老匠所无用,为何不卖外头去呢?’苏真又生出新的疑惑,但他很快自己找到了答案:
如此海量的秘籍,流落世间恐怕又是场腥风血雨,甚至会让修真界的格局重新洗牌,对于大权在握的宗门而言,他们宁可让这些秘籍永远在老匠所中长眠。
秘籍脱离了苏真的怀抱,飞到半空中,徐徐铺开。
苗母姥姥念念有词间,白色、紫色的手掌尽数退回到黑暗中去,只余下四只朱红之手悬垂身后,各自结印。
像是麻药发作,刚刚回到洞窟的苏真还未来及整顿什么,就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赤裸的女人趴在他的身上,黏腻冰冷的身躯与他紧贴,她注视着他,眼泪断线珠子般砸落下来,苏真问她是谁,她说她是这件素裙啊。
素裙……
周围渐渐明亮。
老匠所里的建筑、旗帜、马匹、台阶都活了过来,它们有的是完整的人,有的则是难辨形状的断肢。
它们静静地看着苏真,血与肉堆成山和海。
苏真感到了悚然,却无法动弹,整座老匠所朝他蠕动,向他投以坍塌般的拥抱。
女人的哭声更加凄厉,眼珠子都要融化在泪水里。
她说,她丈夫被人杀死,家产被人夺走,她则被贬为奴儿,又遭大妇妒恨,将她配给了一个相貌丑陋的恶奴,她实在忍受不住,在他粥里下了毒。
女人用双手掐住了苏真的脖颈,哭泣着说她不想死,她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她反复质问着为什么,冰冷的手越来越用力,窒息感越来越强,数不尽的血肉遮蔽了视线,断肢海浪般朝他落下,将他淹没,将他杀死。
呼吸停止的那刻,苏真从梦中醒来。
像是闸门打开,空气灌入肺里。
苏真大口喘息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胸脯起伏的弧度像是要把肋骨压垮。
苗母姥姥坐在高台上,脸上也显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态,三只红色手掌在他身后软弱无力地垂下,指尖还在不停滴血。
红手本该有四只,最后一只已不知去向。
苏真心头一惊,预感到不妙,可苗母姥姥却艰难地露出微笑,对他施以祝福:
“余月,恭喜你,这虽然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法术,却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一千零一百针,没有一丝疏漏,此刻,鹿斋缘的秘籍已经融进了你的身体,可有感到任何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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