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梧常常觉得自己冷得血液都结了冰,却不愿回去。
兀自坐在那里等着。
一直等到铁骑的声音自北边响起。
等到皇宫内火光冲天,哀啼日夜不熄。
等到堂溪涧登上了皇位,成了这阖宫上下的主人。
等到离桧宫被锁上了大门。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保护,这样混乱的时刻,堂溪涧还特意拨来一队人马守着他和玉珠。
祝卿梧出不去,只能凭借猜测和偶尔飘进离桧宫的零言碎语窥见外面的一丝风雨飘零。
堂溪涧借口侍疾突然围宫。
乾明殿内满是鲜血。
厮杀火光三日不断。
光帝驾崩,皇子下狱。
大凉信奉巫术,然而堂溪涧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举国供奉的大巫,凌迟于观星台上。
那场漫长的刑法足足持续了三天,所有宫人都要亲眼观看。
观星台的血,至今未干。
祝卿梧再次见到堂溪涧时,他已经换上了那身明黄色的龙袍。
半年未见,少年人的身量抽条一般长得更高。
明明刚过弱冠,但不知是不是沾染了太多鲜血的缘故,站在他面前时竟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祝卿梧突然觉得有些惶惑与陌生,然而面如冠玉的少年帝王却好似一切未变。
站在不远处冲他伸出了手,“阿梧。”
祝卿梧愣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少年像往日一样抱住了他。
祝卿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只到他肩。
“我好想你。”堂溪涧在他耳边说道。
绵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
不知为何,祝卿梧却突然觉得有些冷,像是突然被丢进一片满是积雪的荒原。
-
祝卿梧捧着刚做好的牛乳糕向御书房走去。
距离他和堂溪涧冷战已有三日。
祝卿梧还记得三日前与堂溪涧争执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
虽一言未发,他却清楚明白地看清了里面的意思。
以自己的身份,怎敢如此放肆?
想到这儿,祝卿梧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试图抛开这样的想法。
怎么会?
他从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便和堂溪涧在一起,整整八年。
他陪着他在无数个昏暗的烛火下认字读书,习武练剑。
陪着他熬过皇宫中的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羽翼丰满。
看着他讨得圣心,领兵出关。
祝卿梧有时会对他感到陌生,但堂溪涧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少年。
他会捂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阿梧别怕。”
他会连骑一个月的宝马从塞外赶回,只为见他一面。
他说:“阿梧,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之人。”
他说:“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见外,你对我永远可以直言。”
是的,祝卿梧的手一点点握紧手中的食盒,努力忽略掉三日前的争执。
无论如何,他们曾相依为命八年。
祝卿梧一路走到御书房。
刚一走近,就见堂溪涧如今身边的总管太监海恩急步走了过来。
“祝公公。”海恩殷勤道,“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议事,我为您通传一下?”
“不用了。”祝卿梧一听连忙说道,“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好,几位大人已经进去许久,想必很快就出来了。”
祝卿梧点了点头,正准备退到一旁,却突然隐隐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陛下,古语言赏罚严明,治之材也,您登基多日②,行皆依言,可谓世范,唯……”
“唯什么?”一道冷然的声音响起,像是霭霭的松云生了烟。
“唯……”那个开口的大臣声音突然一颤,“自潜邸便随时陛下八余年的亲宦未得任何封赏,且独居离桧宫中,这似乎并不合规矩,应当早日……”
大臣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只留下有些难捱的空白。
祝卿梧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听见里面的对话,现在就该离开。
然而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原地,挪不开半点。
一旁的海恩似乎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没敢。
因此祝卿梧得以明明白白听完了下面的话。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突然自高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笑,这是上位者的笑,又冷又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蔑然。
“没想到张大人对于我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都如此心牵。”
此话一出,便是“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跪地的声音。
“张大人想为他讨得什么赏赐?”
“堆金积玉还是加官晋爵?”
“臣……”
“张大人……”堂溪涧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又轻又慢。
“封赏?”堂溪涧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是带着几分嘲弄和不屑,仿佛所谈之事如同鞋底不小心沾染上的泥一样卑贱。
“你们是不是忘了?”
“你们所提之人。”
“不过是……一个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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