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倒也是常事。而且管干珍平日为官,多致力于水利漕运之事,经术虽也精通,这一两年却有些生疏。
管干珍看了一眼那人,道:“是吏部的关芝田啊,我看这卷子上,这个‘荐’字,还是你所写呢。他用语生僻,又不止这一处,你便是解释清楚这一处,我看这后面,还有好几句不得其解呢。”
这位六品官员名叫关遐年,字芝田,听管干珍如此批评这份卷子,也不生气,说道:“管大人,这卷子在下看过的,虽然用典不少,可语言流畅,绝没有因为用典误了行文之事,故而在下予以举荐。若是管大人觉得用典生僻,就要予以黜落,下官看来,有些因小失大。”
管干珍仍不信服,又把后一篇五经文看了一遍,道:“那你说,这一句‘兼具正采’又是何意?”
关遐年道:“国朝惠半农先生,曾著《礼说》一部,其中有四正四采一说,诗云‘四正聚举’乃是古时射礼,卿士大夫必尽之仪。《春秋繁露》有‘白藻四丝’一句,四丝便是四采,指的乃是服章之制。故而‘兼具正采’一句,所指当是礼仪齐备。以正采代指礼仪,下官认为,并无不可。而且此文重点虽在《尚书》经义,可若能兼通礼经,以《礼》释《书》,也正合皇上兼通五经的意愿。”惠半农名惠士奇,是清代学者惠栋之父,生活在康熙、雍正年间,乾隆初年去世。所著《礼说》亦是汉学名作,只是流传不广,故而在考场上使用的人不多。
铁保也凑过来,看了一遍那篇文章,道:“嗯……正采,若是按这个意思,这句话便说得通了,不错不错。”
管干珍又问道:“那这句‘不逾辰漏’,又作何解释?”
关遐年道:“这一句,下官想着,应是出自顾亭林《日知录》,所谓‘乐不逾辰,宴不移漏’,指的乃是古时饮宴,需依礼而行,不得纵欲而为。管大人再看这一句,可是说得通了?”
管干珍看着卷上这一句话,果然将“不逾辰漏”解释为“节制”之后,前后即可贯通,又问了数处,关遐年仍一一对答,无论刘知几的《史通》,还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都是信手拈来。王杰听了,也不禁连连颔首,敬佩他学问渊博。
管干珍眼看之前不解之处,一一为关遐年解释清楚,也在心中暗自钦服,但口头上却仍坚持己见,道:“王中堂,这些语句若依关主事之言,确是不错。可在下认为,会试选取的,乃是真才实学之士,而非寻章摘句之儒。在下不敢决断,还请王中堂裁定。”
关遐年也答道:“王中堂,下官以为,这文章,并非所谓的寻章摘句。其中立意深远,言辞通畅,主笔之人,心中自有丘壑,未必便不是真才实学之人。况且他所用典故,也并非寻章摘句之人随意可得。故而这个‘荐’字,在下不愿改去。”
王杰眼看二人争执不下,也转向铁保,问道:“冶亭,这三篇卷子,你如何看?”
铁保素来为人和气,但和气之余,未免有些犹豫不决,遇事优柔寡断。此时看诸人相持,早已渐渐犹疑,失了主见,便笑道:“其实在下觉得,管侍郎和关主事之言,都有道理。可这主笔之人,究竟是寻章摘句,还是真的饱读诗书,看这三篇文章,却也……却也不能下定论啊。不如……不如在下也全听王中堂做主,如何?”
眼看两名副主考都没有自己的主意,王杰也清楚,自己就是最后决定“秋”字三十七号考生命运的人。也不禁一阵苦笑,又翻过其中一篇策论卷子,看了起来。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惜康成失解,度不可求,后世常因循耳。”
王杰记得清楚,自己那日与钱大昕、纪昀等人在一起交谈之时,钱大昕曾以一册《考工记车制图解》相赠,其中论及车辀(古时车的一种部件)之时,曾有这样一段话:“《考工记》虽无明文,必有互文见义之处……记者安得不示人以定法乎?要知记文本自简明可据,自郑康成氏失解之,而其度不可求矣。今且依郑注述之,其误可见。”
他当时看了,只觉著书之人,虽看似轻狂,不畏古人古注,可前后用典推论,无不一一齐备,实是个严谨有度之人。故而此次出题,也将《考工记》车辀一事,略改动了些,列于策论之下,不想此处竟有这样一句话,与他所读几无二致。
这时王杰看了,也不免沉吟道:“莫非便是那人……”这《车制图解》问世不久,其他学子自然难以引用此书作答。
铁保见王杰略有所思,也问道:“王中堂,这策论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王杰看罢策论,心中也已经有了想法,道:“冶亭、阳复、芝田,这几篇文章,我已有了想法,即便与各位不同,也请各位不要怪罪才是。”
三人自然知道,王杰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极具才望,这时无论说什么,三人都做好了认同的准备。
王杰道:“之前阳复认为,此人不过是寻章摘句,芝田则认为,此人学识渊博。我等为官之人,评价他人,不可妄自揣测,学人之中有言‘言必有据’,若无依据,怎得评价他有无才学?可我等所见依据,只有这三场试题,想来是不能看出一位举子,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的。”
“既然如此,在下认为,与其如阳复一般,为了不用寻章摘句之人,便将他黜落。倒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取录其中,若他果然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将来朝廷之内,又有何作为?想是成不了气候的。可阳复啊,朝廷历年取录进士,成不了气候的人,难道还少吗?但若是他真的如芝田所言,是位学识渊博、精通经典且见解不凡之人,仅仅因为他用典生僻,便将其黜落,岂不埋没了人才?”
王杰这一番话,语气从容,有理有据,即使对于意见不同的管干珍,也并无责怪之意。管干珍听了,也不免有些惭愧,道:“是中堂心胸宽广,在下想得多了。既然如此,便依中堂所言,予以取录便是。”铁保当然也没有其他意见,于是三人分别取过卷子,写了评语,各自给了“秋”字三十七号考生一个“取”字。
不过半月时间,数千份试卷,已经渐渐批阅完毕,最后取录的榜单,也全部议定,到了四月初,榜单便公示于礼部衙署之前。
“二十六、二十七……伯元,你看,这个不就是你吗?!名字……上阮下元,第二个字比第一个少半边,下面这写的……江苏仪征!伯元,仪征叫这个名字的,还会是别人吗?错不了了!”这天发榜的时候,杨吉也一同来礼部门前看榜,数到第二十八个名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阮元这个熟悉的名字。
阮元眼看榜上姓名,第二十八个,分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激动,紧紧握住了拳头。
从他县试通过,到会试取录,整整用了六年时间。可如果从他十五岁第一次应县试起算,到这一年,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里,多少人事变迁……母亲、李晴山相继亡故,焦循、汪中这二位挚友,因各自原因未能参与乡试,前些日子扬州来的信里,又说起舅祖江春病势沉重……
十余年读书应举,寒窗苦读,日复一日,今日与昨日,并无什么不同,明日与今日,又是一般风景……
可今天,科举这条路,终于看到了尽头……
阮元想到这里,情绪也再难抑制,紧紧抱住了杨吉。
但阮元毕竟为人冷静,略微激动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手,小声对杨吉笑道:“别这样,小点声,这附近还有好些人没考中呢。”
“你说你这日子过得,多累,考上了就是考上了,还想那么多干嘛?”杨吉与阮元相识六年,自然已是同心同德,阮元考中会试,便与他自己考中了一般,故而激情难抑。
杨吉的心情,阮元自然清楚,其实若不是礼部大门这里,举人众多,可能他自己早就失控了。也就安慰杨吉道:“没关系,今日回了行馆,咱好好庆祝一天。舅父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正在这里说着,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伯元,看你们这样开心,想来是取中了,我猜得对不对?”转过头时,只见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三人都站在身后。
阮元连忙作揖拜过,笑道:“三位兄长,小弟得以中式,确是……确是有些欣喜,一时忘了各位,还请三位兄长见谅。”
胡长龄笑道:“无妨,你可再看一遍榜单,其实你在我们面前高兴,我们不会在意的。”
阮元仔细看那榜单时,只见第一名的会元位置下面,正是一个熟悉的姓名——钱楷。
而之后不远处,就是胡长龄和汪廷珍的名字。而且,两人名次都比阮元高。眼看四人中,反而是自己名次最低,连忙再次作揖道:“三位兄长学识渊博,才华过人,倒是小弟见识浅薄,让三位兄长见笑了。”
钱楷虽然取了会元,但经过片刻冷静,也早已镇定下来,道:“伯元,之前听你说过,你今年才二十六岁,可比我们年轻多了,这科举会试,名次也算不得什么的。早些考中,早些做官,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呢。”
胡长龄也道:“裴山说得对,对于咱们而言,其实进士也好,举人也罢,不过是晋身之阶而已。进士嘛,比举人强一些,日后为官更方便些,至于名次,不重要的。更何况伯元你也曾经说过,自己本不擅八股,这会试考过了,殿试可就不用再写八股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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