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其实早十年间,客官倒是能少花些钱。”伙计一边到后面吩咐做饭,一边和阮承信聊起天。“我家三代都在这个馆子里做面,扬州城别的不说,吃饭这点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小的时候这‘合鲭’再贵也不过两三钱,后来便卖不得这样低了,邻家看你那样贱卖,都把你当仇敌一般,还怎么过?”
“那依你之见,这又是为何呢?”阮承信倒也不自命清高,主动和伙计聊起来。
“还不是因为那些有钱人家。”伙计看着面煮好了,便送过来,和阮承信继续聊道:“这城里数盐商最有钱,几个大盐商更是攀比得厉害。先是面里必有鱼,再是有的人只要斑鱼,再后来呢,有的人除了当日海里的斑鱼,一概不吃,说腥了一碗面。这东海离扬州又不近,打鱼的多是连夜出海,只为捞一网新鲜鱼。长此以往下来,鱼价高了,面价自然也高了。”伙计也颇为感慨,毕竟买鱼成本和面价一相折算,可能面馆收入,反不如以前。
但话说回来,阮承信看着眼前的这碗“大连”,鱼汤倒是颇为清亮,尝了一口,确比往日所尝鲜美得多。这面店也不愧为数十年老店,面汤香气浓郁,自有一番风味。若仅为一饱口福,六钱银子花得也值。
正吃面间,忽然见边上有个不小的包袱,阮承信眼看周边已无旁人,便问起伙计:“这儿还有别的人吗?”
“别说别人了,要不是客官你过来,我们早走了。”伙计看阮承信颇为老实,也不免开开玩笑。但眼看大雨一直不停,店里人倒也真的准备关张了。
阮承信吃完面,不禁摸了一下那个包袱,只感觉入手沉重,定睛一看,里面似有亮光泛出,再仔细一摸,只觉里面之物,与元宝颇为类似,如果整整一包都是现银,估计够普通人家一年用的了。
伙计却没那么眼尖,一边把铺子里东西收拾好,一边和阮承信道:“看你躲雨不容易,棚子我们就不撤了,客官愿意坐就坐着吧。”说罢,几个伙计相继走了,只留下阮承信一人。
如果这个时候阮承信把包袱自己拿走,也没有人看得到。
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雨又下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了,阮承信也想到过顺手牵羊,直接拿走这包银子。可转念一想,不知失主是什么样人,若是豪门大族也就罢了,若是和自己一样,甚至不如自己的人家,丢了这许多银子,年恐怕都过不下去了。自己虽日渐窘迫,终究还是有田产的读书人家,比市井小民还要优越些。推己及人,倒是也于心不忍,便一直留了下来。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缓缓路过停下,走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来。看到阮承信,不禁颇为讶异,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在此多久了?”
阮承信看这辆马车颇为精致,来人一身绸袍,其间以暗纹绣着几道祥云,想来家境不差,而且意境不低,日常颇为讲究。便如实答了。那人也有点吃惊,笑道:“先生看来也不富裕,为何不将这包银子拿了去,也好过个好年?我家开销也说得过去,不差这些钱。”
阮承信笑道:“我这人平日胆小,不是自己的东西,确是不敢要,拿了,这心里惭愧,与其拿你这些银子,不如图个心里痛快。”那人也笑了,正要接过包袱,忽然眼神一变,似乎遇到了熟人,问道:“先生可认得一位姓阮的游击,名讳是上玉下堂的?”
阮承信不禁心中一惊,道:“正是家父。”那人又问道:“那令堂可是姓江?”阮承信忙道:“确是家慈,已亡故多年了。”
那人又惊又喜,忙道:“你把包袱打开,便知我是谁了。”阮承信应声开了包袱,不禁一惊,其中大锭银子,便有六七枚。除此之外,尚有一个文牒,文牒署名处写着两个熟悉的楷体字“江昉”。
“先生……先生是江舅父?”阮承信着实不敢相信,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阮玉堂是阮承信之父,早年便有娶亲,可第一位妻子身体素弱,未及而立便已离世。后来阮玉堂考中了武进士,扬州大盐商江氏眼看年轻人前途无量,便选了族中一位女子,与阮玉堂结亲。阮承信便是这位江夫人的亲生儿子。
江家亲族众多,这江夫人另有两个同宗的表弟,一位名为江春,另一位则是眼前这江昉,阮承信应该叫他一声舅舅。阮玉堂彼时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九溪营参将。江春江昉兄弟当时袭了家业,曾为朝廷出力,押送粮草到阮玉堂军前。故而和阮玉堂不仅是姻亲,更是同上过战场的挚友。但阮玉堂素来廉洁,因此虽然江家事业蒸蒸日上,他却不愿和江家多交往。
后来阮玉堂因故丢了官,虽一度被起复为钦州游击,却再不复当年盛景。阮家自阮玉堂死后,也日渐败落。可几十年间,江春凭着自己两淮总商的地位,不断巩固盐运销路,到乾隆中叶,俨然已是两淮第一大商人。
江春江昉兄弟倒也没忘了阮家,阮玉堂去世之时,还一度筹了钱,准备接济阮承信。但彼时阮承信家业还算殷实,想着即便是贫者,也不应受嗟来之食,更何况自己,便婉拒了江家。而江太夫人也已经在十四年前离世,阮江两家虽是姻亲,却也因常年不走动,早生疏了。阮承信安贫乐道,本已渐渐忘了江家,谁知这天拾金不昧,竟又让他遇上江昉。他年轻时见过江昉一面,可并未在意,是以此时已经忘了,不想江昉却还记得他的模样。
江昉看着外甥衣着朴素,脸上颇多风尘,显然是近年家境败落,念着姻亲之谊,不禁有些心疼,忙握住了阮承信手,说道:“看你这样子,也不来和我说一声,非要自己在外过活,又是何苦呢。”
阮承信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显然自己过得并不好,硬充好汉也没多大意义。只低了头不答。江昉又问外孙多大了。得知阮元已经七岁,便道:“承信啊,你自己乐于贫寒,倒也罢了。元儿是我家嫡亲的外孙,你让他在你那里过苦日子,对他又有何益?我江家家塾凡是同宗之人、同姓之人,都可入学,你让他到我们家去上学如何?”
阮承信还想婉拒,江昉早已会意,正色道:“听舅舅一句话,你是读书人,尚寒素、重气节,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是你的事。元儿才刚上学的孩子,有条件来江家读书,你为什么要帮他拒绝呢?别的事由你,孩子的事,他舅祖说了,得算数。”说到最后,已是面色凝重,容不得阮承信拒绝。
阮承信仔细想想,实情倒也确是如此,又想到:“天宁在乡间教书,毕竟才学有限,终不能让元儿一辈子在乡下读书。江家素来和淮扬名士交往甚密,或许家塾里有几个有大才学的先生,也是元儿之福。”故而也不再拒绝。江昉给了他一块江家的牌子,让他择日便带孩子到江府。
阮承信这日回家,也把阮元去江家的事和林氏说了。林氏觉得阮承信所想,确是有理,阮元经过自己两年教导,已比之前进步了很多。若一辈子自甘贫寒,只怕一个颇具潜力的孩子,便要在扬州市井间泯然众人了。
次年入春,阮元便回到扬州,来到康山江府就学。江家豪华气派,阮元颇不习惯,所幸江府另有通往家塾的侧门,便只走侧门一边,也不与江家子弟做其他交往。
可这日阮元刚走到家塾门口,便迎面遇上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仔细看来,颇为眼熟,那孩子见了阮元,也是喜形于色,立刻走上前来问道:“你可是阮家大郎?”
阮元依稀记得,去年过年,父母带他去扬州北湖的叔祖家玩。当时在叔祖家里,有个比自己略长一些的孩子,十分聪明,虽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却能说出不少生僻字,据他自己说,已经认了一两千字了。
阮承信有些不信,便指着墙上一副写着“冯夷”的字帖,问这个孩子:“那你说这第一个字,念什么呢?”
“念平啊。”孩子笑道:“叔叔一定是以为,我年纪这般小,只认得这个字的逢字读音,却不认得平字读音。可我上一年啊,早就把《论语》读完了呢。”说完看着阮承信,一副初战告捷的样子。
阮元一时颇为羡慕,却忘了问他姓名,只记得这孩子来自姓焦的人家。回想起来,那个孩子,便和眼前这个出现在江家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阮元不禁大喜,问道:“可是把‘冯夷’的冯读对了的焦家哥哥?”
那孩子也喜道:“你还认得我呀。我叫焦循,一看你就是贵人多忘事,只记得我姓什么,却忘了名字,哼。”
阮元忙赔了不是,也颇为疑惑,问道:“焦家哥哥,我是因祖母是江府来的,才进了江府学习。你又是因为什么,也来到这江府呢。”
“说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啊。”焦循答道:“今年年初,我家刚和北湖你们家定了亲,等我长大了,就要娶你表姐了。以后你不能再叫焦家哥哥,得叫一声表姐夫才行!”想到这里觉得“表姐夫”字数太多,又道:“表姐夫太啰嗦,以后就叫我姐夫吧。”
阮元这才明白,原来焦循和自己家里订了亲,也算半个阮家人了,阮家又是江家姻亲,焦循来这里读书,便也顺理成章。江昉为人又颇为爱才,看焦循小小年纪已能识不少字,自然乐意让他进江家。又看焦循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毕竟比自己高半头,叫一声姐夫也不亏。便也笑道:“姐夫!”
焦循其实也没听人这样称呼他,一听又乐了,道:“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姐夫,姐夫帮着你呢。”话音刚落,只听江家后院的孩子喊道:“先生来啦!”
阮元和焦循回头看时,只见江昉陪着一位先生,缓缓走到家塾正堂。那先生高大肥胖,脸上笑呵呵的,倒是十分和蔼可亲,一部长须直垂至腹,又凭添了些气度。这时只听江昉说:
“这位是西岑胡先生,名讳嘛,是上廷下森,以后大家便叫胡先生好了。胡先生乃是我江都宿儒,通经术、明律法。就在前年,藩司萨大人也曾延请先生入幕为宾……”江家子弟尚不明就里,阮元心里早已喝了声彩。萨大人便是当时江苏的布政使萨载,也算乾隆中后期一位颇具实干才能的地方要员。胡廷森竟然是他的幕僚,才华可想而知,眼看能得如此大儒教导,来江家一趟怎么看也值了。
那胡廷森忙笑道:“老朽哪有什么才能,不过痴长各位几岁,多读些书罢了,将来入朝建节拜相,还要看各位年轻人了!”其实清朝官制与唐宋大异,但清代文人多好拟古,便把总督巡抚与前朝节度使相等同,谓之建节,若是做了大学士,便是拜相。然而无论将相,实权均已不及前代了。江昉又教导了孩子们几句,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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