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为代表的闽学,也称理学。闽学的学术渊源来自北方洛学,合称程朱学派。作为福建本土产生的理性思潮,理学对八闽巫觋文化给予致命的打击,终结了福建的造神时代。
人情冷暖:上帝与天后的悲喜剧
闽侯青口镇青圃村有个灵济宫,是二徐真人的祖宫,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灵济宫就在村内,但是不好找,巷道狭窄弯曲,不能通车。山门额题“金鳌门”三字,两边对联为:“欲观BJ皇帝殿,先看青圃灵济宫。”好大的口气!右侧的木构御碑亭有些倾斜,但是大气磅礴,地道的明代风格。高大的石碑,残缺的龟趺,浑厚壮观,碑文为明成祖亲撰,内阁首辅解缙书丹,真是难得的精品。
倒是联语吹嘘的灵济宫挺寒酸。宫庙为青砖砌成,简朴的近代风格,据记载为1940年重修。殿内相当宽敞,但是梁柱太多,有点小家子气。前厅为戏台,后堂一排三间神殿,正中额题“御封洪恩上帝”,神位上端坐着龙袍加身的徐知证、徐知谔兄弟。两位上帝隐居在闽侯县一个闹哄哄的村子里,我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多神灵的事迹是胡编乱造的,但二徐真人倒真的被封过上帝。
徐知证、徐知谔兄弟是五代南唐将领,率师入闽,秋毫无犯,人们因此祭祀。宋元时代,他们只是普通的地方小神。明初,灵济宫道士用仙药治好了明成祖的疾病,皇上十分感激,下令重建闽侯灵济宫,还在BJ建了一座规模更加宏大的灵济宫,以便时时敬奉。此后数代明帝也都崇信二徐真人,不断加封封号,1486年,明宪宗封二徐真人为“金阙上帝”和“玉阙上帝”,达到顶峰。1488年,在内阁大臣的强烈反对下,“上帝”称号被革去,仍为真君。二徐真人在“上帝”的位子上只呆了两年,席不暇暖。
谈完上帝,再说天后。
妈祖,又称天妃、天后,莆田人。按说莆仙语人口少于闽南语和闽东语,信众较少,但偏偏妈祖脱颖而出,赢得了福建各地广泛信仰。我在浦城与宁化都看见过天后宫,足见她在闽北闽西也受欢迎。
现存最早记载妈祖事迹的文字,当属1150年特奏名进士廖鹏飞的《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该文说:“(神)姓林氏,湄洲屿人,初,以巫祝为事,能预知人祸福;既殁,众为立庙于本屿。”可见妈祖生前只是湄洲屿上一个能预知祸福的女巫,死后被人立个小庙祭祀。1190年,因为显灵解旱被敕封为灵惠妃,这是宋朝给她的最高封号。宋代的妈祖十分平凡,甚至没有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航海——树立权威。作为中国首屈一指的大港,QZ市舶司每年春冬两次,祈风于九日山的通远王。可见通远王才是宋代最显赫的海神。
转机出现在元代。1281年,由于护送漕运有功,元世祖忽必烈册封湄洲神女为“护国明应天妃”。她从一个普通的凡间神变成上天的尊神,管辖四海诸神妖怪,并确立了海上保护神的独尊地位。清朝统治者对妈祖非常友善,累计嘉封15次,至咸丰七年,妈祖得到的谥号达64个字,用尽了好字词,全文如下:
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福佑群生诚感咸孚显神赞顺垂慈笃佑安澜利运泽覃海宇恬波宣惠导流衍庆靖洋锡祉恩周德溥卫漕保泰振武绥疆天后之神
清代的褒封,最重要的是1684年,平定台湾后的施琅请封妈祖,康熙高兴之余,慷慨地把“天后”的名号送了出去。天妃是上帝的次妻,天后则是上帝的正配,这意味着妈祖已经晋升为与上帝同级别的神祗了。妈祖的神格至此达到极限。
在妈祖身份日益尊贵、影响日益扩大的情况下,神化妈祖的努力也开始了,历代不断增益,拼凑出一本妈祖的完整传记。明末,有关妈祖的生平已经达成共识:她的名字叫林默娘,是莆田都巡检林愿的季女,出生于960年旧历三月二十三日,未嫁,于987年九月初九白日飞升,享年28岁。佛道两教也开始争夺妈祖,明末《天妃显圣录》出面调和,按佛教系统叙述天妃的诞生,说天妃的母亲梦见观音给她药丸服下,遂有孕;为了弥补道教的损失,说天妃少女时照妆于井,有神人捧一双铜符从井中出来给她,13岁时又有老道士前来教授玄微秘法。可见天妃的诞生固然是观音显灵,学的却是道教正法。儒教长期排斥妈祖,直到清朝封妈祖为天后,态度才有转变,莆田学者陈池养写了篇《孝女事实》,重点着落在林氏救父葬兄的行为上,把天妃当成一个孝女。
妈祖是航海神,明清两代,妈祖信仰被福建水手带到沿海各地,在台湾,妈祖是信众最广泛的神灵,近代以闽粤沿海居民为主体的移民浪潮,更将妈祖信仰传播向东南亚国家,甚至美洲和欧洲。可以说,哪里有华人聚居地,哪里就有妈祖信仰。
我于2005年初去过湄洲屿,那是一个面积14平方公里的小岛,渡轮每小时一班。岛上,妈祖石像高大巍峨,相思树与松林簌簌有声,庙宇群气势恢宏,依山而建。我看见身穿一色大红花衣服的妇女们,肩挎绣着“妈祖保佑平安”的布袋包,来到一座又一座宫庙,在神像前殷勤跪拜,虔诚上香。回程的渡船上,遇上一个来自台湾的进香团,人人身穿黄衣,佩带胸卡,有几人怀里还紧抱着一个小妈祖。我问是不是请了妈祖回去?
“早就请了,现在让妈祖回娘家。”
“多久回一次?”
“每年都回。已经回了三四次了。她也会想家的。”
我觉得在信徒眼里,妈祖太有人情味了,像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在福建的神灵中,二徐真人获得的御赐封号最高,其次是妈祖。一帝一后,命运大不相同。二徐真人仅仅得宠于明皇室,没有广大的信众基础,一旦改朝换代,清皇室对他们失去兴趣,就迅速衰落。湄洲神女慈悲博爱,为底层民众所亲近,她在航海救护方面的功能,与福建灿烂的海洋文化相结合,加上统治者推波助澜,遂变成风行海内外的明星神灵。
看看湄洲屿宏伟的天后祖庙,再看看灵济宫破落的上帝寓所,世态炎凉,让人感慨良多。
神人之间:造神者的光荣
福建本土神灵众多,脉络复杂,叙述起来十分困难。幸好徐晓望先生的《福建民间信仰源流》和林国平先生的《福建民间信仰》早已做过梳理,本文许多材料与观点引自这两本著作,谨致谢意!现在我从书桌抬起头,思考一些缠绕心中的问题。
第一个感慨是,古代闽人,不论闽越人,还是中古时代的汉族移民,他们与神灵的关系多么亲密啊!我们说,出于软弱和无知,他们造神。然而,造神者又是多么豪迈的一个名字。他们睁大清新、幼稚的眼睛,从万物之中寻找神灵的身影,一旦有所得,当即行动。据《八闽通志》记载,连江县灵津庙,俗称浮石王庙,人们仅仅因为看到一块石头浮在水面,随波逐流,“众异之,遂立庙”。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一年,我从外地捡了块浮石回家,放在脸盆里载沉载浮,得意洋洋显示给家人,他们弄明白了这是特殊的火山石,石中多气泡,便兴味索然,浮石也不知扔哪里去了。
科学理性是自然崇拜的天敌。随着知识的增加,世界越来越物化,我们也逐渐失去了创造神灵的能力——我们偶尔也造神,像肥皂泡一样,总是瞬间破灭。这显然是一种进步,人类变得更加自信,坚强。同时我们也变得更加孤单,孑然一身。
神是什么?是奇迹,是事物内在最不可思议的意义,是精神的自我沉思。没有神灵的人们,终生匍匐在大地上,受到现实环境的种种约束,精神世界窄小。一旦他们接纳了神灵,就竖立起精神之维,世界有了高度,他们开始思考比天空更高比死亡更远的事物。宗教能够把一个松散的民族打造成钢刀。想一想希伯来人吧,他们在世上漂泊千年,终于凭借信仰回到原地;再想想阿拉伯人,谁知道六世纪以前他们在哪里?但是先知穆罕默德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从此成为世界史的主角之一。
福建人也是这样。郑成功率领闽南子弟远征台湾,白礁人就去慈济宫祈祷,请了一尊保生大帝的神像放在战船上,一同跨海东征。漳泉人下南洋前,总是要先到家乡的保护神那里讨点香灰,随身携带,一到客居地就供祀家中,有条件则建起祠庙。人们称赞闽南人善于航海,比其他民系走得更远,那是因为他们有海神庇护,不论走到那里,家乡的神灵都与他们同在。
读台湾早期开发史,我能感受到神灵与信众的生动关系。惠安移民聚集的地方供奉青山公,安溪人供奉清水祖师,南安人供奉广泽尊王,平和人供奉三平祖师,同安人供奉保生大帝,福州人供奉临水夫人,客家人供奉定光古佛……看他们的神灵,就明白这些移民的祖籍。一旦各县移民发生械斗,双方挥舞着各自保护神的旗帜冲锋陷阵。同安人与南安人火拼,就是保生大帝与广泽尊王对垒;漳州人与客家人冲突,就是开漳圣王与定光古佛相持;当然民间的和解也意味着神灵的握手。那个时代,人民与神明之间,相濡以沫,生死相依,一起走过幽暗的历史。
神灵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项充满争议的遗产。无论如何,我仍然感激有那么多神灵陪伴我们的民族一路同行。许多神灵至今活跃,慰藉千百万人的心灵。我在天后宫、慈济宫、临水宫驻留,青烟缭绕,香氛弥漫,我看到善男信女的脸上焕发虔诚的光辉。我觉得,不论最初那些造神者多么卑微、愚昧、畏惧,他们的创造物的确光芒四射,甚至照亮了千年之后的我们。
还有什么光荣,抵得上创造一个超越我们生命的神灵?
2009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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