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是的,方才那一瞬间,孟氏阿彰面上有奇异,有动容,也有笑意,看上去真真就是一个被同窗的深情厚谊触动了的小郎君。
可是,可是!蔡骏却觉得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仗义举动背后的小心思,这孟氏阿彰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洞若观火。
“不是什么大事,”微妙的静默之中,张学监开口说话了,他道,“只是学里有些事情,需要问过孟彰的意见而已。”
学里有些事情,需要问过孟彰的意见?
这样一句话,虽是什么都没说,但也是什么都说了。
王绅知道,他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他需要适可而止。
但是
王绅跟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邻近的小郎君小女郎交换了一个视线,最后看向了孟彰。
事情的关键,始终在孟彰。
而孟彰正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在沉吟。
还拽着孟彰一片衣角的王绅手上用了些力。
孟彰察觉,略抬起目光来看王绅。
那目光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王绅看了站在学舍门口处的张学监一眼,低声问孟彰道:“阿彰,你的意思呢?”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王绅已经特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场所有人,都是入了道的修行者,有修为在身,耳目不俗,王绅的话所有人一个字都没有错过。
张学监更明白,王绅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在再一次,对张学监、对童子学、对太学,表明他的立场。
王绅之后,谢礼、庾筱也都很快跟上。
他们各自压低了声音跟孟彰说话。
“对啊,阿彰你是怎么想的?”
“别怕阿彰,我们都站在你这边的!”
孟彰郑重颌首,领了王绅、谢礼、庾筱乃至更多往他这里看来的、无声表明态度与立场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心意。
“学监不是说了吗?只是有些事情,需要问一问我的意见而已。”孟彰道,“应不是什么祸事。”
“多谢诸位同窗好意。”
王绅郑重看他一眼,松开了抓着孟彰衣角的手,同时往侧旁站去,让出道路来。
孟彰拱手,无声与王绅、谢礼等一众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一礼,抬脚向张学监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看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你来我往像模像样地相互谋算,却点到即止,也是作为师长才能拥有的待遇。
毕竟,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真正长成以后,这样的点到即止,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慨叹,张学监对旁边的蔡骏蔡先生点头,说道:“你继续看顾着他们。”
蔡骏蔡先生躬身低头。
“我们走吧。”张学监说了一句,便领着孟彰往外走。
见得张学监、孟彰两人从童子学的学舍走出来,一直站在院门边上的史、黄、邵三位先生暂时停住了话头,往他们那边看过去。
张学监脸色不动,带了孟彰便往东厢房去。
东厢房里如今一个人都没有,正适合他们谈话。
孟彰抬头,遥遥往院门边上看过一眼,正正就跟史磊史先生对上了视线。
史磊怔愣了一瞬,少顷后,他露出一个带点歉意的笑容。
孟彰停下脚步,拱手对这边厢行了一礼。
黄、邵两位先生见得,愣了愣,旋即大喜。
“这是,这是”
“孟彰他是那个意思的吧?他原谅了阿磊?”
史磊站在原地,缓缓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足可与朗月相辉映,放松至极,清亮至极。
黄、邵两位先生看见,心里最后压着的一点阴霾彻底散去。
到这个时候,他们是真的不用在担心史磊这个同僚友人了。
不必担心学里会不留情面、一点体面都不给史磊留;不必担心安阳孟氏、孟彰秋后算账;更不必担心史磊自己心里过不去,始终存着这个疙瘩,乃至最后陷入偏执,真正地万劫不复
张学监没有多说什么,在旁边略等了等,才继续往东厢房内走。
孟彰跟了上去。
在东厢房中站定后,张学监回身凝望着孟彰:“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想要问你什么事了?”
孟彰点了点头,并不瞒着人:“学生知道。”
张学监微微颌首,随后却是一整神色,严肃且认真地看定孟彰。
“那你的意见呢?”
孟彰稍稍抬头,不避不让地迎着张学监的目光。
“史先生确实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童子学乃至是太学了,但学生以为,史先生到底什么都没做过,学里可以容情一二。”
哪怕是孟彰的前生,也没有人家只是想一想,完全没有付诸行动就给人家判刑的。
何况,孟彰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史磊确实不愧是能在太学童子学里授学多年的博士,他的品格相当不俗。
就方才那一瞬间的事,史磊比孟彰自己更过不去。
如果孟彰不愿意抬这一手,非要拿着这件事不放
不论太学里到底怎么判处,也不论旁人是怎么的论说,史磊史先生心里就始终存在着一份枷锁。
孟彰心下更深处,有一丝慨叹闪过。
品格越是高尚的人,其实就越容易背负道德上的包袱,越不能容忍自己的越线。
张学监细看着孟彰,神色不动,只再一次确认道:“你确定吗?”
“学生确定。”孟彰又一次点头。
阴灵的道路很艰难,史磊史先生一生清誉也同样难得,既然史磊史先生已经斩断了那份贪念,孟彰同样愿意稍稍退让一步。
到了这个时候,张学监才快速露出一点笑意。
孟彰心念急转,却又拱手,郑重跟张学监拜了一礼。
“学监,于史先生之事,彰也有所不解,还请学监能为彰解惑。”
张学监定睛看他:“你想问为什么?”
孟彰点头:“史先生是太学童子学里的先生,他更在童子学里授学多年彰不信史先生是个轻易就能被贪念动摇心志的人,是以彰心中不解,何以史先生会在见了彰以后,表现得如此失常?”
张学监沉默一阵,只凝望着孟彰,久久没有说话。
孟彰再拜得一拜:“彰今日在太学,有诸位先生、学监看顾,倒不必太过担心己身的安危,但彰并不是日日都留在童子学里的,彰留居府上,每日来往于府上及太学,日后或许还会往外出行”
“彰不愿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沦为他人口粮或炼材,还请学监能与彰明说。”
张学监缓慢道:“但你应该清楚,你身边有安阳孟氏的力量在护持看顾着你。”
若不然,孟彰为什么能在阳世的安阳郡里长到身体支撑不住灵魂方才夭折?若不然,孟彰又怎么能够一路无事地从安阳抵达帝都洛阳?若不然,孟彰在帝都洛阳里的这段日子,又怎么会平安无事?
孟彰摇摇头。
“学生能在阳世安然长至这般年岁,确实是蒙赖阿父阿母看顾庇护,但那大抵也有学生长年卧床,足不出户的原因;在安阳里”
孟彰扯了扯唇角。
“安阳,是孟氏的地盘。”
这一句轻易带过后,孟彰又面色不改地继续。
“但学生不可能一直这样平安和顺,”他道,“所以,学生还是想要知道原因。”
他想要知道为什么史磊会对他生出贪念,;他想要知道真正触动史磊这些人的,到底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他想要,也必须要,将那会给他带来危险的东西给死死拽在手里。
他不想死。
这个世界很精彩,他想活下去;他身上背负着阿父阿母及兄姐的深情厚意,他不能轻易死去。
他想活!
稳稳当当地活下去!!
孟彰身上那一瞬间骤然爆发的决意,直叫张学监瞩目。
张学监快速沉吟一阵,到底还是跟孟彰说明白了。
“你身上隐藏着一股极其生活灵动的生机。”张学监道,“这股生机无比契合阴世天地,几乎能与天地同呼吸。”
能与天地同呼吸,是什么样的概念?
张学监不必明说,孟彰自己就已经清楚了。
他可也是修行者。
为什么会有“万劫阴灵难入圣”的说法?为什么阴灵的修行就是要比阳世生灵的修行艰难太多?
孟彰都知道。
不仅仅是因为阳世生灵比之阴灵,更多了能护持他们魂体、能帮助他们在天地间行走、能帮助他们参道修行的肉身皮囊,还因为阴灵自身,更因为阴世天地。
丢失了肉身皮囊,阴灵在天地中行走、修行,就都是在消耗魂体更深处的生机、元气。
如果说阳世生人是外加了一层水闸的水池,那么阴灵的那一层水闸就已经丢失不见了。
没有了水闸,水池里的水就一直在往外流淌。即便随着他们的修行,上流还有更多的流水补进水池里,但水池的水时刻不停地外流,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没有了肉身这个水闸,阴灵这个水池的水想要得到增长,那实在是艰难。
而除了阴灵自身以外,阴世天地本身,也是一重影响。
修士修行,不独独只是养气、炼气那样简单,随着修行台阶的步步往上,修士终将触碰到道。
道,乃是天地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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