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会,风雨无阻。
只是,阿叔吩咐过他:鬼魅乃阴损不祥之物,切不可见。而之后的七月半,无论赵好他如何哀求,阿叔却从不让他跟随。
是以,终此一生,赵好只见过那白面鬼瞿夏两面。
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是二十四个年头。
当然,陈巍松陈老爷子可不会说那么文绉绉的话,他只会抽一口旱烟,一边将烟杆往墙角掇上一掇,一边在吞云吐雾之间笑眯眯地感慨上那么一句:“这小狗东西,怎么一眨眼就窜那么高了呢?!当初抱你回来的时候,也就跟隔壁家大黄一样个头儿……”
“臭老头儿!”赵好咬牙切齿道,恶狠狠地瞪了陈巍松一眼,“你竟然拿我跟那癞皮狗比?!”
陈巍松笑笑,没答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一星半点的火光明了又灭,片刻的工夫就消逝在暗夜之中。
老爷子这口烟是直接往赵好脸上喷的,这让后者猛地呛了一口,差点没咳出声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赵好一把夺过老头儿手里的烟杆,灭了火直揣进怀里,然后一眼瞪过去:“老头儿,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是怎么着?!还抽!咱们这是在抓偷儿,你生怕贼瞧不见你是不是?!”
“哈,”陈巍松大笑一声,继而瞥向赵好,“小鬼,这里最大声的就是你罢?生怕贼听不见你是不是?!”
一句话堵得赵好没了言语,只能冲着老爷子瞪眼。陈巍松笑笑,再不多说。他自知这娃儿从小到大就是正经过了头,逗急了怕是要翻脸的,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此时的两人,正蹲在屋顶上,借着马头墙的阴影掩藏自己的身形。月明星稀,居高临下便将城里的动静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登记在案的千把口人,按说平日里还算是太平。做了十几年捕头的陈巍松,经手得最多的案子,就是张家丢只鸡、李家丢头牛之类的小事。遇上家贫困顿因一念之差伸了三只手之类的小案子,陈巍松抓着了人教训一翻,大大咧咧笑呵呵也就过去了,有时竟连登记也不做,更别说案底了。
然而,新上任的小捕快赵好却不同。虽然才上任几个月,可作为一县捕快,他立志要保一方安宁,因此处事向来是一丝不苟,严打严管,嫉恶如仇。抓着贼人二话不说先往大牢里扭,在他而言,这做法才能让贼记着教训,才符合王法公德。而陈巍松那般态度,在赵好眼里,说好听一点是“散漫”,往严重了说就是“枉法”。
不过,不满归不满,可怎么说都是老头子一把拉扯大的。赵好纵使有满肚子的不乐意,也只能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来,也就没了更多——说也说不过老爷子,只能惹得自个儿一肚子闷气。
比如说眼下,被老爷子一句话噎得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赵好撇着嘴角闷声不响,只是敛着眉头盯着下方街道的动静。
也不知就这般望了多久,忽觉夏日的夜风拂过,带来难得的清凉,也带来了那老头儿身上熟悉到极致的烟草味儿。
赵好伸手摸了摸鼻子,一边摸一边瞄着眼角去看,就见大大的月盘子把老头儿的鬓角染上一层银霜,看上去花白花白的。这一看,不知道怎的,忽然就心底一抽。赵好赶紧把眼垂下去,就这么盯着脚底下的瓦片,一楞一楞的没啥好看。可再没啥好看,也好过看那会让自个儿心里抽抽的白鬓角。
就在赵好这片刻望呆的工夫,忽然被人敲了肩膀。刚抬眼,就见那臭老头儿伸着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就这么直从屋顶往下跳。赵好一惊,急得立马大声吼出来:“干嘛呢你!”
这一吼没能吼停陈巍松,倒是让街上一道黑影猛然惊得往小巷子里窜。
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儿的赵好,赶紧爬将起来,搭着墙壁往下跳,然后没命地往黑影那儿追。
追,冲着那偷儿追,也是冲着奔在前面的陈巍松追。不知道怎么的,赵好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自个儿也是这么冲着老爷子的背影追过去的,一追追到那鬼书生瞿夏所在的破庙……
那时候,任他怎么拼命地迈步子,却怎么都追不上那臭老头儿的大长腿,急得他鼻子都泛酸。可眼下,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在超过陈巍松的刹那,赵好心里头就这么“咯噔”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他却没那工夫来整理,只能朝那偷儿逃窜的方向奔去。
那偷儿逃得飞快,又尽往小巷子里窜,在这暗夜当中,更是难寻。眼看追着追着那黑影离自个儿越来越远,赵好心里直发急。就在这时候,那窜进巷口的偷儿,忽然就那么顿了一下,然后抄起腰间的刀子冲巷子里冲了进去。
不好!赵好心中一动,顾不上别的直往前冲。不多时果然听见短兵相接的声音,赵好把牙一咬直扎进了暗巷里——
那拦住偷儿正搏斗着的人,不是陈巍松还能是谁?!眼看那两人扭打成一团,赵好想也不想就往那偷儿背上扑,直把对方搂了个死紧死紧不得动弹。就在那偷儿挣扎着想摆脱赵好的时候,得了空挡的陈巍松也扑上来摁住偷儿。
一个死抱着偷儿狠狠不放手,一个拧着贼的胳膊往后绕。赵好逮着机会就将那偷儿往巷子的墙上摔,可眼看着刚刚要摔过去,却给陈巍松伸手一把给拽了回来。赵好心急,狠狠瞪了老爷子一样,却见那人皱着眉头一手刀砸在贼的后脖子上。
登时没了力气的贼腿就这么一软。趁这工夫,两个人合力,抄起绳子把那贼五花大绑。
捆完了扎完了,也将贼摁倒在地上了,陈巍松“哈”了一声,笑呵呵地往怀里摸旱烟。可摸了两把,却怎么也摸不着,他这才想起烟杆方才被小鬼收走了。于是,他笑眯眯地冲赵好摊开手掌。
赵好明知老头儿的意思,却偏就是不如他的意,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手。
见小鬼不肯合作,陈巍松“啧啧”两声,一巴掌拍上赵好的后脑勺,伸手就要从小鬼怀里掏。
赵好一扬手,“啪”地甩开了老爷子探过来的爪子。
“长大了,不好糊弄了。”陈巍松笑着摇头。
一听他说这句,赵好心里头就憋屈。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可老头儿却总是把他当成当年的娃娃。赵好张嘴就是一句持续了十几年的抱怨:
“别老将我当小鬼!”
陈巍松不应声,只是望着他笑。他这态度,让赵好更是郁闷。他撇了撇嘴角,再不看那个乐得好像是平白捡了二两银子似的老头儿,而是一把扯起地上的贼,一手拎起对方的衣领向前拖着走。
刚踏出两步,忽听风声过耳——赵好立刻侧身避过那一掌,然而刚退半步,忽觉得小腿上一疼。刹那间的身形不稳,就觉胸膛上给人轻轻一拍。
待到赵好站稳脚步,定睛去看——只见陈巍松靠着墙歪着,右手正捉着他那根宝贝烟管,笑呵呵地吞云吐雾:
“小子,你还嫩了点。”
没想到刚才那眨眼的工夫,烟管就给他摸了回去。赵好气不打一处来,扭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扭回头冲身后的人吼了一句:
“要不是押着犯人,我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儿!”
身后的人却不答,只是笑。在那片冉冉烟雾之间,只听老爷子砸了砸嘴,“啧啧”两声。
他要是说点什么倒也罢了,可就是这两声“啧啧”,让赵好更郁闷了。再不顾老头儿,他加快步子,扯着贼直往衙门奔去。
三
七月初三。
酒馆里,二十多名捕快挤成了一桌,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吆喝着小二上酒上菜。
今儿个是老捕头陈巍松告老卸任的日子,也是新捕头赵好上任的日子。大伙儿早就撺掇着要好好喝上一次,早早地就包下了小酒馆。一群大老爷们,平时站在衙门里规规矩矩一脸严肃还要唱“威——武——”,到这会儿,却是怎么不威武怎么来,直把流氓本色露了个彻底。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耶耶陈头儿!喝!快喝!”
陈巍松划拳输了一招,立马被老下属逮着机会猛灌酒。边上的小捕快们一个个起哄,拍桌子的,敲筷子的,叫叫嚷嚷吵吵成一片儿。这陈捕头平时就没啥官架子,和大伙儿打成一片,也常常一起胡闹,是以共事的兄弟们大多念着他的好,也跟他没大没小。
愿赌服输,陈巍松二话不说,端起那大海碗,昂首就灌下一大口。边上的兄弟们拍手叫好,只赵好看不下去,赶紧伸手拦着:
“喂!老头儿,别喝了!你还当自个儿十八岁呢?!这么灌下去休怪我晚上不背你回家!”
边上的小捕快一听这话这不乐意了,赶紧为老上司说话:“嗳,新捕头,话不能这么说。陈头儿也才过了半百,正值壮年,能喝着呢!”
“壮年?壮年怎么会卸任?”赵好嗤之以鼻,伸手一把夺过陈巍松的酒碗,“喂,你那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悠着点!”
“哈!赵兄,”陈巍松笑呵呵地拍了赵好的肩膀,“喂喂,这几两酒就想把我干倒?!你也忒看不起老头子了。”
“没错没错!”边上的捕快们跟着起哄,赶紧拿了个酒碗给陈头儿满上。陈巍松歪了歪嘴角,刚要伸手去拿,就给赵好拦住了。
陈巍松斜眼去看,只见赵好横着眼瞪他。陈巍松不禁好笑,伸手摸摸他脑门:“喂喂,赵兄,赵少爷,你放心,老头子我没那么容易被放倒,我心里有数。”
赵好登时气红了脸:“别叫我‘少爷’!”
可话是这么说,听了陈巍松那句“有数”,赵好垂下手,再没去拦那酒碗。陈巍松见状,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赵好气得青筋直爆,握紧了拳头,却始终没伸手打掉那只摸着自个儿脑袋的大掌。
“唉唉,好一个父慈子孝啊,”边上一老捕快大为感慨,“陈头儿,你可是真好命!我家亲儿对我都没小赵对你好!”
陈巍松咧嘴笑笑:“我哪有那个好命,有这么好的儿子?赵兄就是赵兄,不是我养的娃儿。”
赵好抬头望他,只见陈巍松咧开嘴笑出一口门牙来。不知怎的,听他那话、见那笑容,赵好不由心头火气,暗自捏紧了拳头:
从小到大,陈巍松从来不承认他是他的养子,不让他喊一声“爹”。当他年满十五岁之后,就连一声“阿叔”也都不让喊了。他尝试着去叫“师父”,却只被对方轻笑着摇头否决。到最后,他来了火气,就只唤声“老头儿”。
没想到这声“老头儿”却反而满了陈巍松的意。老头儿教他读书,教他练武,总是笑呵呵地喊他“赵兄”。
就在走神的片刻工夫,那边的陈巍松给灌下了半斤不止,正摆着手说“不划了不划了”。可那些老下属哪里这么容易放过他,几个人拦着扯着非撺掇着继续喝不可。回过神来的赵好见情况不对劲,赶紧上去“保驾”:
“喂喂!老头儿不能喝了!”赵好一把将醉得歪歪倒倒的人给扯到一边,然后端起陈巍松欠下的那碗酒:“我代他喝了这碗!”
说完,一仰脖子,昂首就是几大口。赵好将碗一扣,在捕快们的一片叫好声中,架起老头儿就往屋外走。
走在路上,老头儿步子直打拐。赵好看不下去,干脆那么一蹲,把老头儿背了起来。
“赵兄,我没事儿,还能走。”脖子边上,老头儿一口的酒气乱喷。
“走屁!”赵好没好气地瞪过去,“叫你别逞强!也不看自己快六十的人了,还当自个儿是年轻小伙子哪!”
“喂喂……”老头儿笑呵呵,“赵少爷,翅膀硬了会飞了,小时候没见你骂人骂这么利索呢。”
“别叫我少爷!”赵好气得一声吼,直冲老头儿耳边吼过去。
老头儿用手挖挖耳朵,“呵呵”地笑了两声,就开始拖着步子任自个儿被赵好拉着跑,迷迷糊糊地呼噜起来。
“头儿!陈头儿!”忽然身后急急匆匆地跑来一捕快,刚喊了一声觉得不对——捕头这不卸任换人了么——赶紧改了口:
“赵头儿,出案子了!”
赵好停下步子,挑眉:“怎么?”
“昨天大雨,把后山冲塌了一半儿,露了副骨头出来!”
背上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四
死者早就烂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经仵作鉴定,怕是死了约莫有三十年了。
衣物什么的早就烂得差不多,半点能识别身份的物件都没留下。只是在约莫六尺开外的泥地里,挖出了一个小拨浪鼓来。
刚上任就发现了陈年命案,赵好赵捕快新官上任三把火,立马着手调查起来。从三十五年前到二十五年来的卷宗全给调了出来,凡事悬而未决的案件,皆一一与此尸核对。
好在长宁县是个小小县城,向来还算是太平。那十年之中的案子,多半早已解决,只除了两件:
一是在三十四年前,上京赶考的书生瞿夏,途经长宁县时,在县郊的破庙里,被人推入井中,活活饿死。
二是在三十年前,县中曾有一名妇人向官府报告,她的丈夫和年仅四岁的孩子,失踪三日未归。
赵好赵捕快瞪着卷宗发愣:这庄案子,他是认得的。那瞿夏瞿秀才,分明就是儿时曾跟随老头儿,在那破庙中见过一次的白面鬼!
原来,老头儿这么多年,每年七月半都要去见他,只因时至今日,他尚未捉到真凶,不能给瞿秀才一个交代。
这么一思忖,赵好暗暗捏紧拳头,誓要帮老头儿完成心愿,还当年那鬼叔叔一个公道!
至于第二个案子,想那白骨身边留有一只拨浪鼓,定是与孩子脱不了关系。赵好当下决定,先去寻那妇人问案。
说到做到,赵捕快风风火火前去问案。谁知那妇人寻不得丈夫与孩子,早已离开长宁县,改嫁他方去了。
扑了个空的赵捕快,回到衙门里仔细琢磨卷宗。想着想着。他忽然一拍大腿:自家老头儿不就是当年的捕快,有什么线索,直接问老头儿不就得了!
当下冲回家中,刚开口要和老头儿合计,就见老爷子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开:
“赵兄,我好歹教了你那么多年的推理办案,怎么脑袋瓜子这般的不好用?”
陈巍松伸手摸了摸赵好的脑门,然后,垂下手,向后退去几步,方才笑道:“笨娃儿,你便不会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看么?”
见赵好拧着眉毛开始思忖,老爷子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拿出烟杆“啪嗒啪嗒”抽了两口:
“赵兄,你看着那娃儿的岁数也该有些念想吧?”他将烟杆往门槛上敲了敲,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口白烟。
烟雾缭绕里,老爷子的面目看不真切:
“你爹是因我而死。你就是当年那个不满四岁的娃娃,是我给抱走的。”
五
三十三年前,当后来的老捕头还不过是个小菜鸟捕快的时候,刚刚进衙门的陈巍松,被老鸟前辈们丢下了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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