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知道怎么使,杨苏不由笑了起来。伸手将小家伙拽进怀里,从衣摆下面扯出那条毛绒绒的尾巴,他将尾巴塞进了布包里。
“嗳?”白璧瞪大了眼,甩甩尾巴——花布包在半空中晃啊晃的,说不出的奇怪。
“傻瓜,不是这么用的。”
杨苏笑着摁住白璧的尾巴,将布包的绳子扣好,给小家伙挎上,再以衣摆盖住——这么一来,就好像是个背着包的普通孩童。
小家伙来了精神,背着包向前蹦跶了好几步,虽然尾巴不像平时那么自由自在,但是他别过头努力向后望,就可以看见花背包,这让他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见白璧喜笑颜开的样子,杨苏也笑了。
有了布包和头巾,白璧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杨苏到处转悠。每天杨苏在河边洗碗,小家伙就蹲在边上帮忙,任凭杨苏怎么劝他也不听。
眼见一箩筐的碗很快就给洗得干干净净,时间却还早,杨苏就带着白璧到学堂那里,继续蹲墙角听夫子讲课。
杨苏听得认真,白璧却听不进去,两只眼睛到处乱瞄。瞄着瞄着就看见杨苏的手冻得红彤彤的,白璧眼珠子一转,拽着大哥的手,就往身后的布包里一揣。
杨苏先是一愣。然而,当触及到布包里软和的柔毛,他望着笑眯眯的小家伙,忽然觉得,鼻头有点酸。
有了白璧的帮忙,杨苏的活儿总是早早完成。板凳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可是羡慕归羡慕,他也是个讲义气的,愣是从没在老板娘面前吭过半个字。
杨苏感激他的仗义,平日里也将饭菜省下一些,往朋友碗里拨。每到这个时候,板凳就会晃着膀子说“别介”。
“别介别介!你还有个小的要养呢!从你牙缝里抠食吃,我还是不是人啊?”
一句话堵得杨苏停了动作,只能红着鼻子连声说“谢谢”。
见板凳对杨苏好,白璧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帮着板凳做活儿。每到这个时候,板凳就做起了甩手大爷,一边感叹自个儿也得找个能干活的娃娃捡来养。
一听他说这句,白璧就不乐意了,立马停手不干,任凭板凳“小祖宗”地喊,就是不搭理他。
杨苏在一边看着只是笑,笑容投映在清可见底的河水上,衬着阳光与涟漪,一漾一漾的。
九
春去春又来,转眼已是过了一年。
杨苏的个头拔高了不少,可白璧还是那样矮墩墩的娃娃。白璧踮着脚仰着脖子看杨苏,看着看着生起闷气起来。
见他撅嘴,杨苏自然是明白小家伙是在气什么。但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问出“小鬼你怎么不长个头啊?”这种话来惹他白眼,于是,杨苏委婉地旁敲侧击:“白璧?”
平时话挺多的小鬼,这次却不吭声。
“白璧。”杨苏体贴地蹲下来,不让小家伙仰着脖子看人,“我听说书师傅说过狐妖,但大多数都是化**形的样子,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小小的狐妖要慢慢成长的。你们那儿都是这样的?”
白璧摇摇头:“我不一样。大家都是小狐狸,要靠修行够了好几百年,才可以变**的样子。”
杨苏“啊?”了一声:“那你怎么……”
白璧踢了踢脚底的泥地:“榆树爷爷说,因为我娘是人才会这样。我只有好好修行,才能变成真正的狐妖。”
修行?杨苏敛起了眉头:这一年来,小鬼跟着他跑跑闹闹,洗碗念书倒是有了,可就从没见过他修什么行。
着实为小鬼操心,杨苏伸手揉他的脑袋:“那你还不赶紧修行?小懒蛋包儿。”
“白璧才不是懒蛋包儿!”小家伙立马气鼓鼓地辩解,说着又垂下脑袋,“可是,修行要回山里……”
说到这里,杨苏听得明白。微怔了片刻,他还是轻轻抚上小鬼的脑袋:“傻狐狸,修行正事要紧,什么时候想回来,大哥都在这里等着你。”
白璧还是垂着脑袋不吭声,直到杨苏添了一句:“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小矮子?”
这句话无疑是一击必杀、正中靶心。白璧气愤愤地跺了跺脚,转身奔了出去。可奔着奔着,眼看要消失在路的尽头,又突然一个转弯奔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小鬼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伸出了手指。
明白他的意思,杨苏伸出小指,勾上白璧的:“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小鬼重重地将手拉了三下。然后,仿佛是怕多一刻便会反悔似的,又狂奔着跑了出去。
只留下杨苏望着小鬼离去的背影,苦笑。
十
山中的日子枯燥,等到白璧好容易有了些建树,终于抽了个子、长成了高壮的青年,也再不用为耳朵和尾巴所苦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冲下了山。
当他踏上熟悉的河边土道之时,却并没有看见那个蹲在河边洗碗的身影。正当他打算回饭铺那里再去找人之时,却听得那边学堂里,传来孩童的琅琅读书声:“信尽于义,言可复也……”
继而便是一个清朗男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似是陌生。白璧心中一动,疾走数步,向那边学堂木屋走去。
透过窗,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手执书卷,一句一句地念着。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却怎么看也不似当年的模样。明明可以说是陌生的面孔,可是五官神色,却又一如当年那个人……
白璧不曾料到:他这一修行,就是十年。
山中洞府修行的日子,与世隔绝。在白璧的心里,没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理解。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回了趟山上、住了一段时间的洞府、再下了山——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然而对于杨苏来说,却已是十个寒暑。
白璧挺直了脊背,怔怔地望着窗内的那个人。从没理解过“时间”两个字的他,在那人的面上,看出了流逝的时光。
有个孩子听得不专心,乱瞄之时瞧见了白璧,立刻大声地“夫子、夫子”地喊:“外面有个人!”
杨苏循声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深邃的眼。不偏,不移,不躲,不闪,正凝望着自己。
再也没有当年圆滚滚的脸蛋,没有那苹果般的笑靥,没有毛绒绒的耳朵,没有暖和和的尾巴。明明太多的不同,杨苏却是笑了。
放下书,他向学生们叮咛了一句“你们先自己念着”。然后,他便推开门,冲他走了过去:“你回来了。”
春日的暖阳映在那算不上“熟悉”的脸上,可那唇边的弧度、那笑容却又似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过。
白璧怔了半晌,呆了半晌,望了半晌,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回来了。”
十一
白璧觉着自个儿整个人都有点发懵,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不一样的杨苏,只能随着他走到镇里,来到那个早已换了东家的饭铺。
杨苏要了一只鸡、两个素菜、一壶茶。边为白璧斟满,一边向他笑说阵子里的变化。
老板娘用过了时候的食材做菜,吃坏了客人的肚子,被人告到官府;饭铺易了主;夫子让他跟着念书,见他好学上进,又思及自个儿年纪大了,便让他试着教书;板凳去南边的城里做了点生意,如今似是赚了不少银子,前年娶了媳妇去年生了儿子……
白璧越听越觉得懵:太多的变化让他应接不暇。在他的脑中,小镇还是那个小镇,还该是那个他跟着杨苏和板凳去河边洗碗的小镇。
脑袋里乱成一团,白璧只觉得,这个大哥,不像是曾经的大哥……
“我回去了!”
忍无可忍的白璧拍桌而起,带着椅子“哐当”一声响。
杨苏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再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往白璧碗里夹菜。过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吃完再走罢。”
白璧摇头,见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头更乱,直接大步走出饭铺,再未回头。
杨苏坐在那里,仍是笑。望着桌上油光蹭亮的烧鸡,他不由地好笑:曾经惦记着小鬼跟他一年,却只是吃些冷馒头。当时总想着,等有朝一日,他定要让小家伙吃一顿烧鸡……
未想到,是多此一举了……
十二
白璧只是想回山里静一静,等他想明白了,想通了,便下山再来找杨苏。
山中一日,世上已是许久。白璧这次想得倒不是很耗时,不过当他想明白,也已过了三年。
再次回到镇上,白璧直接去学堂寻,却只听说那人考取了功名,进城当官去了。
白璧便又寻去了城里,只听人说,那小官不长眼色,给贬去了北边的边塞小镇。
寻去了边镇,便听说:那人受不住苦寒,刚到不久便染了病,一年前就病死了。
十三
已进了三月天,可这边塞苦寒之地,仍是积雪未融。
虽无日头,可天地之间,却是异常得明亮。
雪羽静静飘落,铺就一地白霜,将枝头也染上冬雪。
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迈不动步。
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时已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被雪覆了,倒也显得清爽。
于是,那青石的墓碑,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
风卷起雪沫弥散开来,扭曲了视线,雪地难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脚镣,苦苦相拖。
白璧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桎梏、并走至碑前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
“黄牛……”
他扯了扯嘴角,将脑袋埋进手掌之中。
那个会笑着揉他脑袋的大哥,那个为他缝制布包的大哥,那个常常念他顽皮却从来舍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
直到这个时候,白璧才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当年,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黄土。
可他还却记得那句话:“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什么会等,骗人,黄牛!
白璧从怀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布片,攥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继而,他蜷起了腿,双手抱住了膝盖,一如当年年幼的自己,总是跟随着杨苏缩在学堂的窗沿下,偷偷地听课。
物是,人已非。
呆坐在那里,白璧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不能让他老,不能让他死,要留下他永远陪着自己,那便只有一条路——亲手杀了他,留下他的魂魄来。
十四
面对何子晏的一句“前世有仇”的疑问,过往一一浮现在白璧的眼前。
自寻着他的那一刻起,白璧一眼便认了出来:虽然模样大不相同,可那神态,那笑容,却仍是一如既往,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他暗自捏紧了拳头,垂下了眼,久久不曾开口。直到何子晏又轻唤一声“白璧”,他方才缓缓抬起眼,以翡翠色的眼眸,紧紧凝视那人。
意识到他的目光,何子晏再无惊惧,只是笑了笑:“既无冤仇,那你又为何要杀我呢?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罢。”
合理的解释,哼。
白璧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明知应该就这么收了他才对,可是,眼看着面前的家伙,差点被他啃断了脖子,却还仍是回到了屋中,唤他一声白璧……
他,下不去手。
胸中气闷,纷杂思绪于脑海中错综。不知多少年前的回忆,渐与这长江边上零落春雨连成了一片。星夜,他与杨苏坐在饭铺后面的空地上。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春日的夜风轻柔拂过,杨苏轻轻揉着他的尾巴,向他解释夫子说的课。
雨夜,燃一盏烛灯,化作小小白狐的他,蹲坐在书桌上,半眯着眼,看何子晏垂首读书的样子,看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
落雪苍茫,青石的墓碑上,被浸成了灰暗的颜色。明明那“杨”字与“苏”字,他都是认得,可他却固执地认为,黄土之下躺的那个,并非他独一无二的大哥。
长江边,清晨雾霭弥漫。在天与水之间,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看不真切。晨光穿透迷雾,映过窗棂,也映上了那手执书卷、身着青衫的青年。
寻了几十年,上百年,然而,当他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却觉这许多年来的追寻,再度成为那五味陈杂的迷惑。
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笑容,再也不复存在的回忆,几乎让白璧再度落荒而逃,逃回山中洞府。
然而,他知不能。错失过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次,不可放手。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停在那儿,停在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静静地望着屋中的人影。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行出屋外,蹲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熟悉的轻柔动作,让白璧避也不避,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青年,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虽是再不相同的面目,可听他一声满是笑意的“哈”,见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笑意,见他握住小巧的爪子,轻笑。
那一刻,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让他只能逃避。
却不是逃去那个山间洞府,而是跳上青年的肩头,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再不动弹,只是偷偷眯起一只眼,以那双碧绿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这些天来,白璧看得明白:这辈子的何子晏,或许比之杨苏来得幸运。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学堂的窗沿下,再不必省吃俭用偷偷存下馒头换几文铜钱,再不必看东家的脸色挨老板娘的打。在这里,他有乖乖听话跟他念书的娃娃,有关照他的渔夫村名,有担心他的大夫老人家。这样的他,可愿舍下一切?若他当真害死了他,他是否会怀恨于他?
更重要的是,这辈子的何子晏,再不会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转悠的白璧,不会记得曾经答应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大哥,不会记得曾经用碎布头连夜缝制出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布包,不会记得曾与他勾手盖印,承诺等他回来……
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白璧缓缓松开了拳头,再不言语,只是转身跨出柴门,跨出一场不可追的浮梦。
只余下何子晏仍是不明就里,只能望着白衣青年的背影,渐渐消逝于春雨的幕帘之中……
十五
夜晚的风清清凉凉的,在深蓝的天幕下,星宿整齐地排列着,淡雅的流光照耀着整片大地。伴随着一阵微风,四处扬起泥土的气息。竹叶儿随风轻曳,树影班驳。
在这片人烟罕至的竹林之内,却有点点零星的火焰。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蹲在那里,将一叠叠纸钱塞进火盆之中,动作缓慢而虔诚。
黑色的灰烬带着些许零星的火光随着热气升上天幕,在微风中忽明忽亮,似乎是竹林间飞舞的萤火。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伴着轻微的脚步声,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白璧。”
白璧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盆中,渐渐被火舌卷了的纸钱。
何子晏走了过来,蹲在白璧的身边,与他一同看着火色明了又灭,灭了又明,终于渐渐重新散发出了灿烂的光华。
火光映在白璧的脸上,新生的火色流萤在他身边飞舞,萦绕着他,放出淡淡的光华,再逐渐散去。
良久,何子晏轻声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
心头一紧,白璧静默了片刻,方才淡淡答道:“一个故人。”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纸钱再也送不到杨苏的手中,只因他早已投胎转世。而此时此刻,正伴在他的身边。
将最后一张纸钱送入火中,白璧直起身子,冷眼望向身侧的人:“你来做什么?不怕死么?”
何子晏却只是笑:“非也。并非找死,是来找人。”
白璧不言,只是冷眼瞥他。
只听何子晏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来找人,也是一个故人。”
春夜的风将灰烬卷上半空之中,忽明忽灭的零星火光,在暗夜之中,好似坠落人间的星尘一般。
那星星点点的光华,映在白璧翠色的眼中,也映入何子晏黑亮的眸子里。
见白璧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何子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许久,他轻笑一声,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就摸上白璧的头——可白璧生得比他高,这个动作对何子晏来说,实是困难了些。
白璧撇了撇嘴,嘀嘀咕咕似乎是说了什么,何子晏听不明白。只见高瘦的青年,一脸的别别扭扭,忽然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
一坐一站,这下子,高度顺手多了。何子晏顺手拍上白璧的脑袋,揉乱了那柔软的发丝:“喂。”
“干嘛?”
“我说啊,那个,难道我上辈子是你娘亲?”
“……”
愤怒的白衣青年猛地蹦跶起来,宛如当年那个圆滚滚的狐狸娃娃,直扑到何子晏的身上,张大嘴巴两颗虎牙,“啊呜”一口冲着他的手臂啃下去——架势虽狠,下嘴却是极轻。
何子晏任由身边的青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任由他紧紧攥住他的手,任由他咬着咬着忽然一把抱住他,将头垂得低低。
银白的月光映上漫天的萤火,映上死死抓住亲人不放手的白衣青年,也映上何子晏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满是笑意。
【番外《狐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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