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夜里便赶到了,当真日行千里。到得亳州城,也不待宋江说话,党纯睦道:“张大人已嘱咐下来,宋寨主来到时无论早晚,都可立时见面。”
宋江心急如焚,更不能迟延,便由党纯睦前面带路,竟是直入亳州府大堂。堂上灯火通明,照着一左一右两位老者,坐在左边一人白发白须,脸盘奇大,鼻孔朝天,丑陋之极,看似极老,却不好估有多大年纪,宋江猜这老者该是侯蒙。右边乃是张叔夜,正是老相识。再没有其他州府官员,只在厅堂两侧站满了护卫。此时已至深夜三更,张叔夜与侯蒙两位知府大人正襟危坐以待,宋江颇为感激。
侯蒙看宋江头不轻抬,目不斜视,四平八稳走到堂前,动则只见衣角轻摆,犹如山岚捋柳、大海扬波,站立如渊停岳峙,大堂上刀枪林立,强敌环伺,不见一丝惊慌。心道宋江名下不虚,既见沉静,更见力量,如此人物最是风景:自其身上既可见那广袤无垠宇空中最远深邃,又得见高耸顶峰上最坚定挺立,以及汹涌浪涛里最跌宕深浮,满脸洋溢着明媚日光,目光所及,似和煦春风拂过在场人人心头。侯蒙观宋江尽显庄重气象,敬畏神态,如“出门见大宾”,心下佩服。如此最见一人点滴而成的修为,胸腹中丘壑万千。
宋江立在堂前,正待搭话,忽听耳边瓮声瓮气,声音极粗:“宋江贤侄向来可好?”这句话该是侯蒙所问,只是不知道这称呼是怎么来的,宋江神情错愕,直向侯蒙望去,拱手说道:“您老该是侯大人了,在下宋江,见过两位大人。宋江不识侯大人尊面,罪过非小。”
侯蒙笑笑道:“侯蒙一张丑脸,不认识哪里有什么罪过了。我在京时与尊师阮飞相熟,极要好的,一声贤侄我老朽勉强还可叫得。”
宋江赶紧抱拳:“侯大人原来与家师相熟,失敬了”,侯蒙也不客气,道:“好说,好说,老朽还与晁补之相熟,他为济州知府时说起你英雄了得,好生推重。没想你这次起事动静这么大,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成为天下之主。”这句话一旦出口,大堂之上人人震动。宋江等人虽然起事时间非短,但一直只反官府公田税、花石纲等恶政,还从无夺取江山为天下之主之意。即便宋江有意夺取江山,但侯蒙也不宜说他轻易就能成功。
宋江自能听出他出言相讥,欲待解释,但卢俊义一干兄弟被对方所围,眼前受制于人,却不可说得太软弱,否则无疑被他看待不起,当即亢声说道:“当今朝廷内奸臣挡道,民不聊生,师父教授我们兄弟武艺,正要扫除天下不平,也是为国出力了。郓城百姓原来田亩被淹,这些年不得已都是从湖里淘些生计,而公田法下来,水泊却被充了公田,绝了生路,官府逼民,不得不反,我们第一次起事,就是为了反对公田不公。第二次起事,却是官府运送劳什子花石纲,拆桥扒屋,将偌大年纪老人活活砸死在屋里。两位大人明察秋毫,我才敢在这里说上一二。”
张叔夜、侯蒙脸色尴尬,这原是朝廷大大不是,二人却不好公然指摘。侯蒙清下嗓子,继续道:“如果没有了公田税与花石纲此等样事,宋寨主可能放下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雄心?”
宋江正色说道:“宋江从无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野心,非惟今天而已。大宋开国自太祖以来,历代不乏明君,朝堂上贤相良臣辈出,天下百姓从来称颂有加。只不过到了近年,朝廷上下大兴公田法、花石纲,各地官府借机中饱私囊,胡作非为。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宋江适值其中,也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个公字,说个理字。至于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在下不才,眼里却是直如浮云。”
侯蒙听到宋江说到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心中一动,记起当年与晁补之谈论情景,冲口念道:
“千里鸣啾相知音,朋友兄弟共抚琴。
谋略机智财与权,朗星明月照我心。”
却是宋江与晁补之谈论志向时所作,不想被晁补之记下又说与侯蒙,这两人均是当世大儒,才学既高,又是过目成颂,竟都入了心。宋江自知诗才不高,一首平常小诗猛然被侯蒙说起,顿觉受宠若惊。心道侯知府对我用心体贴,竟有来历,心存感激,高声唱道: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这首《临江仙》词,却是侯蒙得意之作。当年侯蒙曾屡试不中,一年正值春天,这日江风骀荡,垂柳轻拂,书读得倦怠了的侯蒙便与众人一起放风筝。一些无聊浅薄之人竟围住侯蒙,打趣他何时考取进士,更有人将侯蒙丑脸画于风筝上放入空中。而侯蒙并不在乎,向人要了纸与笔,当场填写了此首《临江仙》赠予在场之人,让其同时放飞。众人仔细看时都惊得呆了。最后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更是名句,还被后人翻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侯蒙与宋江不同,其文彩天下知名,这首词人人传颂,宋江于此大声唱出,更是有投桃报李之意。
宋江吟罢,向侯蒙歉然道:“我文才有限,比不得侯大人。想不到我当年与晁大人平常一首小诗,蒙侯大人记挂。”
侯蒙道:“诗以言志,首先是写给自己的。事理清楚、格调雅致,能带人片刻进入物我境界的便是好诗。当年我与晁补之于济州一会,晁公对你甚为推重,引为知已,并将这首诗念与我听,幸尔今天还能记起。”
侯蒙既知宋江之志,不由心中稍安,道:“你等反抗官府,朝廷震怒,诏令张府尹征讨,目前卢俊义寨主被困,双方胜负似乎已见分晓。我亦上书朝廷,欲行招安,并随征方腊。虽一时不准,也是因招安还悬而未决,设若招安不成,那方腊还能不征讨了,如此朝廷脸面何在?我与张府尹商议,定要你等招安,且随征方腊。”
宋江心中一沉,果然没有好招安。想那方腊与自己兄弟同是因公田法、花石纲事由,一时义愤反抗朝廷。自己一旦不敌官兵,立时倒戈相向,兄弟们又有几人能做得来?
那张叔夜自宋江进得大堂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见其犹豫,缓缓道:“上次起事动静小,更因晁寨主亡去之故,再以余人招安复命,免强搪塞过去,朝廷未及深究,沒想到此事会旧事重提。如今宋寨主大军摧城拔寨,纵横齐魏,天下震动,朝廷这次怕是难以善罢甘休。日前平定方腊战事吃紧,我欲请宋寨主彻底招安,随征方腊,将功赎罪,若皇上应准,还可为万全之策。我与侯知府亦感宋寨主随征方腊颇有为难。但一旦事后朝廷要征,我们两人却是做不得主,你等却也不能再反复,况此事已有先例,敷衍不得。大丈夫择机而断,干万果决行事,不遗终生之憾。此事宜早不宜晚,拖下去只会越来越棘手,如何应对,还请宋寨主示下。”
宋江听张叔夜说得仁至义尽,颇有情理,自己实是无话可说。但如若答应,众家弟兄本来与方腊一样反贪官除污吏,一旦势衰,随即调头相向,哪里还有是非、属英雄所为?只怕难以服众。有道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转身倒戈相向,不知有多少兄弟誓死不从。皇帝是否允准还在未决,若再不允准,那才是白费心机,徒增笑料,哪里还能再反复?
若不答应,卢俊义等三十多兄弟、两千人马被围旱船之上,粮草将尽,救兵却无,命悬一线。余下两千人马杯水车薪,更不足以对抗上万精壮禁军。眼下官军围而不攻,已是给了时机,旨在迫降。想到有兄弟可能誓死不从,宋江哪里敢迟疑?心下一横:“也只有如此这般。”
宋江抬脸向二位知府道:“大人请放心,招安事皆成!余事如何办理,再请示下!”
侯蒙道:“我已上奏当今道君皇帝,当先招安,随征方腊。虽一时不允,也是事关朝廷颜面,阁下若愿招安,我与张大人誓将拼死以保,诚不相欺。”
叔夜道:“招降书需宋寨主具结上复朝庭,所有人等均要编入官兵队列,唯朝庭差遣是用。若朝庭仍有所不准,恐劳烦宋寨主东京面见朝庭。”
宋江笑道:“宋江既已决心招安,自是甘心就范,凛遵号令,我自具结降书,进京面见皇帝。不要说见一个皇帝,见十个皇帝我也应下了,怕是那皇帝千金之体不愿见我。此事千真万确,没有丝毫含糊。只是所有人等,愿者编入官兵营中,有的弟兄或有不愿,还请张大人允准可遣散归田,决不反复。”
张叔夜见宋江说得果决,心生感动:“宋江反叛头目,甘于束手就擒,面见朝庭,自然是为其众家兄弟。”当即答道:“既如此,梁山众英雄归顺朝庭,随征方腊,或有不愿,尽可遣散回家,但不可再有反复反抗官府。张叔夜与侯大人上报朝廷,定当维护诸位周全。”
宋江见张侯两个知府明白应承,当即说道:“既如此,眼下我驿馆一往,修书安排卢俊义等招安,明天一早便让戴宗兄弟送了去。”
然后向侯蒙一笑:“我一天跑得饥了,您家贤侄却要向您老人家讨顿酒饭来吃。”侯蒙大笑:“如此则两个老朽陪你一醉方休。”
侯蒙令人带了宋江等人进了驿馆,宋江私下写了书信严实封好交于戴宗,然后再回大堂吃酒。
宋江等见侯蒙深更半夜果然备了好酒饭,大是感动。
一坛古井贡老酒既上,宋江起身端起第一杯酒,道:“我在这里代众兄弟们谢谢侯大人、张大人。两位大人既念我师门情谊,又念与晁知府旧交,爱惜宋江弟兄,两次相助,百般回护,宋江感激不尽,自己立时便降,答应随征方腊。众兄弟或要编入官军队列,或散去归田,再不起事。其他弟兄随征方腊之事,我却不能打包票,有的兄弟怕不愿意,幸好刚才两位大人已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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