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死已差不多淡然。
“果然……”尉迟照低叹,“不过昴君前辈那等大能都会失手,这第二重纵古今的难度未免也太高……”
游畏秋径直打断尉迟照的话:“师妹修习至今,可有摸到第二重?”
一瞬静默。
楮语看向他,没答,温和反问:“师兄以为呢?”
又默了默。
“噗。”孟飞白率先笑出声,笑得眉眼直弯起,“二师兄眼中,师妹可能有什么神通罢。”
尉迟照于是也跟着笑。
游畏秋张了张嘴,没能立即接上话,转而也笑了声,破罐子破摔:“小师妹上午一下课就匆匆赶回列宿峰修炼,如此勤奋又身负绝世天资,我便是当她有神通又如何!”
他饮尽盏中酒,将玉盏往桌上一搁,恢复悠然姿态,提玉壶又斟了一杯。
却不是自己喝,而是抬手施术,将神农百草卷展开在半空,极长的卷轴在五人头顶向上环绕了好几圈。
这是楮语第一次见他展开百草卷,自然抬眸望去。
率先入眼的是卷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与小字,百种灵植散落在符字间,形态各异,并随着卷轴的展开而动了起来——如人舒展筋骨般扭动着它们的植体。
“不过,师妹今日刚离开紫微顶,北斗峰主就带着几位长老踏进了落雁泽。”游畏秋娴熟地举盏往上一抛,盏中酒尽数腾空,“师父也不与他们多言,带着我引他们直接去了列宿峰,结果不止见着了师妹设的结界,还见着师妹竟在一棵古松下就地修炼!”
腾空的酒水没有向四处洒落,而是精准地分散开涌向百草,转眼被它们吸收殆尽,一滴也未余下。
游畏秋放下酒盏,笑得极为快意,言辞也肆无忌惮:“哈!当时那几个老家伙的脸色着实精彩,偏偏师妹虽是步天后人,小辈的身份依然摆在那,他们拉不下脸去破师妹的结界强行打断师妹修炼,只好闷闷离去,同师父约了改日再来。”
孟飞白与尉迟照已见识过游畏秋这卷会饮酒的百草,只听着他讲述的内容笑得更欢。
第一剑仍不变颜色,冷淡抬眸,冷淡垂眸。
楮语平静地收回目光,耳中也听得仔细。
没出声接话,但眼中不由亦露出细碎笑意。
此事亢君同她早已谈过,想法一致。
功法玉简自然是会赠予北斗峰的。但太微与北斗纠缠了这许多年,在灵修遍地的十四洲中,二宗既为友又为竞争对手。
虽然今日之事是她无意,不过叫北斗浅浅受个挫,确实有几分快意。
孟飞白少年模样,少年心性也留存九成,此番饮了酒更是肆意,全然没有一点门中重视的元婴弟子的模样。
他笑得合不拢嘴,与游畏秋一般,所言毫不避讳:“千百年前月离师叔抢了北斗峰主的毕君名号,如今师妹又叫北斗峰主白来一趟。你们苍天官亲传师徒二人,当真是北斗峰主的克星。”
楮语闻言,眉梢微挑。
倒是不知她毕君师父的名号还有这层由来。
她未接话,只含着笑将所剩半盏酒一饮而尽。
尉迟照最初给她斟的玉溪云她早已喝完,现下入口的是她自己拿的游畏秋自酿的南江雨。酒性温和,细腻美味。
但此刻闻到孟飞白打开的庆阳春的浓郁酒香,忆起是蓬山夜第七剑邀她喝的烈酒,当即起了瘾来。
第一剑手中盏也恰见底,十分巧地,他的目光亦落到孟飞白手边的酒坛上。
楮语伸出手去。
“小师妹。”
游畏秋与尉迟照的声音忽然同时响起。
他们的声音太过整齐,楮语今夜状态又松弛,动作便滞了一滞,看向二人无声询问。
然后她就感受到一股寒气从她刚刚滞住的手旁掠过……
毫不客气地卷走了她想要的庆阳春酒坛。
她的目光刚落到离孟飞白更近一些的尉迟照身上,又转开去,下意识地跟上了那股寒气。
于是见到——
酒坛在第一剑手中已微倾,坛中酒将将落入他盏中。
然而感知到楮语的目光忽然落过来,他停住了动作,抬眸迎上。
瞬间,四目相对。
一温一冷,无言。
游畏秋与尉迟照也惊讶自己二人的齐声,对视了一眼,而后都以为这一眼已经示意明白了接下来该由谁先开口,便转开目光再次看向楮语。
不曾想又是齐声:“做步天弟子是何感受?”
二人话音落下,楮语恰收回手,第一剑则恰将庆阳春酒坛送到她手边。
楮语于是与他一笑:“多谢。”
游畏秋与尉迟照一愣,瞪着四只眼睛,直直看着他们的师妹忽略他们先应了外宗剑修。
正低头给咬夜狸顺毛没有出声的孟飞白更忽如局外之人。
少年抬头抬眸,露出疑惑之色:他的师兄师弟问师妹做步天弟子是何感受,师妹为什么要道谢?
第一剑目无波澜,淡淡颔首应下楮语的道谢。
楮语神色平静,从容自如地给自己倒满一盏庆阳春,将酒坛推还给第一剑。
孟飞白见着,飞快眨了眨眼,脸上的疑惑之色当即褪去。
他饶有兴趣地在楮语与第一剑之间流转起目光。
楮语纤长的指搭在玉盏壁上,无意间如第一剑先前那般。
她这才分别回视了一眼游畏秋与尉迟照,却依然没答:“做步天弟子的感受……两位师兄很好奇?”
游畏秋与尉迟照旋即想起九野小试时见识过的那个师妹。
尉迟照闭了嘴,游畏秋脱口而出:“这可不能又说什么‘忘了’!”
楮语看向游畏秋。
“师兄如此好奇……”她喝得神思松惬,目光慵懒,语气倒仍温温和和,“不如拜我为师,自行体会。”
一瞬静默。
又是孟飞白率先大笑出声,少年眼中险些溢出泪来。
尉迟照也忍不住笑得直摇头。
游畏秋抿唇将百草卷一收,扔在桌上,而后抬手抚心,略显夸张地作出顺气之状。
第一剑仍神色静漠,只直直看着楮语盛满笑意的眼。
师兄妹四人的情绪离得这般近,几乎将他团团包围。
他却依然毫无所感,心中生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此瞬他们的情绪变化都是因楮语而起,所以他就看着楮语,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来。
然而只看见了她眼里的星光。
夜风穿谷而过,轻松扬起燕颔蓝色的宗服,但吹不动玄色衣袍半分。
甫一靠近还未触及,便化散在了玄衣剑修周身彻冷的寒气中。
师兄妹本就熟稔,饮了酒更随意。
漫漫长夜,公孙树下法光不断、笑语不绝。
不知许久,也不知为何,孟飞白、游畏秋与尉迟照人起身练习起了今日刚学的斗转星移术来。
练着练着,人身影随着闪烁的繁星渐渐远了去,只遥遥传来互嘲之声。
树下忽然留第一剑与楮语二人。
游畏秋带来的酒早早喝完了,但楮语玄字环中存了许多,故而五人一直喝到现在。
桌上尽是喝空了的酒壶与酒坛。
楮语今夜庆阳春等烈酒入口最多,其次是梦千山,此刻自然生出几分醉意来。
头脑依然是十分清醒的,言行则比较随意了。
她单手支脸,自玄字环中取出争日匕来。
利刃寒光在夜色中凛凛,下一瞬,垂云术法印凭空结现,将短剑横向悬起。
星韵溢出指尖,金色流光一寸寸抚过锋利剑刃。
“问仙道友。”楮语看向第一剑,声音轻懒且缓,“这‘争日’之名,可是‘与日争辉’之意?”
第一剑的目光淡淡在短剑上落了一息,抬眸回视她。
他喝得不比她少,依然不显一丝醉色,眼底除了她,只剩亘古的静漠。
他启唇,简短明晰:“嗯。”
楮语低笑一声。
第一剑便看见眸光潋滟,流转星芒。
而后听得她又问道:“道友以为,我可与日争辉?”
话音落下,长夜的风吹来,卷起桌上尚未散去的酒香。
微微迷了楮语的眼。
她看见青年模样的名剑冷峻出尘,眉宇覆霜。
然而此次没有出声,只微一颔首答下她的问题。
她于是默了默,眼角眉梢的笑意淡去,静看着他。
半晌,她忽然道:“多谢道友赠剑。”
温温和和,但分外认真。
第一剑没再回应,也静默了片刻。
月初入长夜街前同行华山弟子们的言语忽然重现在他脑海中。
片刻后,他才启唇,不含任何情绪,清寒如常:“十日后小论剑会,楮语道友来华山吗?”
楮语闻问,指尖莫名一颤,星韵紊乱,垂云术法印消失,争日匕直直落下。
她立时重运星韵,接住了它。
剑柄入手生寒,如铸剑之人。
她看着第一剑,目光慵懒,笑意再次漾开在眼中。
同他方才一般,微一颔首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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