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铁也弄不回几个钱的时候,当他想卖血却找不到卖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年赌过的咒、发出的誓言是何等的软弱无力和毫无作用。冯婶跪在爹妈的坟前,祈求新亡人原谅冯敬谷,这事不能怪他,他为她们家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一个倒插门女婿应尽的职责。他的承受之重,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
冯敬谷叹了口气,算是勉强答应。
拈了阄,结果出来,但这事情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鸡已叫过头遍,一家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睡不着。公鸡声嘶力竭的叫声,有点惊心动魄,夜鸹子在檐下叫了两声,扑扑地飞走。白杨树上有什么咕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冯敬谷心里想着会不会是一颗星星,或者是树上一只睡死了的什么鸟。
一响一动,在这个夜里,像刀子一样在心里搠来搠去。冯敬谷披衣起床,给牛添草,然后坐在牛厩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偶尔一阵风来,门的两边,黄表纸写的丧联扑嗒作响。作为当家的,冯敬谷实在没有办法,一家子过到这样的份上,是他的无能。今年,还未到旧历八月,一股寒流从村庄背后的黑山垭口扑了下来,将整个坝子一巴掌按住。那几天,人都冷得发抖,更不用说生长正茂盛的各种植物。正在长嫩尖的蒿草全都弯了腰,正在扬花的谷穗一下子变黑,到了白露节气,谷穗全都直冲冲的,不灌浆,不勾头。碓房村人语:谷子不勾头,割去喂老牛。一年遭灾害,三年难伸展。碓房村村民们眼里的光像缺油的灯芯,全都暗了下去,说话低声软语,有气无力。
碓房村人历来都有送孩子读书的好习惯,从古到今,家家户户没少看到读书的好处,读书比种田好,读书比收谷好。古人不是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古人不是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一户人家,只要供出一个人参加工作,就糠箩跳米箩,就有好的吃,就有好的穿,就可以进城去看看稀奇——光宗耀祖哪!如果一家人,子女全都读出书,都吃国家粮,穿国家衣,那就说明,这家人祖坟埋在了龙脉上,后人发达了。
冯敬谷觉得自己的皮在一层一层脱掉,血慢慢被抽干,肉慢慢收紧,腰在一寸一寸地勾下去。他深知读书对于孩子一生的重要,他为他们奔波得太多了,但现在,他找不到钱给孩子读书,便只好采纳妻子提出的下策,这样的办法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至少,可以保证家里有人读上书。这几个孩子都聪明,一个个读书都上心,筛掉谁都不忍心。孩子们在拈阄的时候,冯敬谷觉得自己的脸上有虱子在爬,有根小棍在往心里捅。一家之主将孩子们弄成这个样子,他羞呀!好长一段时间,他将眼睛紧紧闭上,不敢睁开。
冯天俊这孩子打小听话,成绩很好,从不惹事,也不让他操心。可他命孬,没拈到,当爹的疼在心里,但不能为他一个人而疼在脸上。
屋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冯敬谷知道是窝里的麻雀们受到了什么惊吓。
一个黑影慢慢朝冯敬谷移了过来,冯敬谷吃了一惊,随手拾起牛鞭就要劈下。黑影往旁边一闪,说,爹!
是冯天香!
冯敬谷说,咋?冯天香抽泣了两声,用手擦了擦眼露水7,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冯敬谷说,睡!
冯天香摇摇头,说,我睡不着,爹,你让我回家,帮你干活,让他们去上学。
冯敬谷说,不!冯天香说,爹,哥和弟他们学习都比我好,比我聪明,他们又都是男的,读出来给我们冯家争面子,传后。冯敬谷不作声。
冯天香说,我去打工,沿海那些大城市不是都在招女工吗?我挣钱供他们,你和妈就轻松了。
冯敬谷磕了磕烟杆,说,不!冯敬谷站起来,说了一个字:命!便进了屋。月光从高高的白杨树隙里照了下来,干净,却凉得透骨。
天刚露白,冯婶便起了床。屋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火塘里码了柴,生了火,猪食煮得啵啵响。干脆的白杨树根燃起的火苗,轻盈,淡蓝,一起一伏,还带着些香味儿。冯天香没影。冯婶想,香儿是不是担水去了,看看水桶,可里面装得满满的。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去上厕所去了。可过了好一会,还是没见回来。她跑到檐后一看,还是没有。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到外面白杨树下背书去了,可等阳光都将整片树林照得一片金黄的时候,香儿还是没在。
冯婶叫了声,香儿!香儿!没有回答。
冯婶急了,大声叫道,悖秋时8了!悖秋时了!天香不见了!
冯维聪听到妈的喊声,从楼上蹿下来,院里院外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冯天香。回到屋子,见灶台上压着一张纸,冯维聪拿起来一看,大叫道:香姐走掉了!香姐打工去了!
那张纸上面写的是:
爹、妈:
哥和弟都是学习好的娃,又听话。家里穷,供不起,我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打工供他们,也给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挣到钱,我会按时寄回。我对不起你们。维聪和天俊也要记住,你们要是读不出书来,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们。
不读书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怪你们的。
女儿冯天香
砍竹子遇上了节子9,冯婶一听,腿软了下去,抓天无路啊!冯敬谷正在牛厩里牵牛,准备下地,见此情形,脸僵住了,像块石板。
到了晌午时候,碓房村的二十多个男人全都拥进了五十里以外的酒州城,他们神色焦虑,步履匆匆,各自肩上背着一袋煮过的冷洋芋,撒网一样分布在县城的每一个路口和车站,以及每一家宾馆旅社。见到一个人就迎上去,向人家口述冯天香的长相、穿着、口音和她可能去的地方,末了小心地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事实上直到太阳的余晖在酒州城消失,夜灯慢慢明朗,谁也没有得到一条值得参考的线索,冯天香的影子根本就没有见到。冯敬谷坐在长途车站一排排客车的缝隙间,头勾在了裤裆里。
冯天香今年十五岁,要强得不行。农村的苦没少吃,但一个女孩子在外,不知要遭遇多少霜雪雨露,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难困苦和意外,那可不是万一,而是一万。
冯婶嗓子叫哑,眼睛哭肿,胸口哭痛,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冯春雨跪在冯婶的膝前,说,婶,我一辈子都是你和冯叔的亲女儿……
还用说吗?这话肯定是多余的,而且在眼下显得多么无力。几天过后,冯天香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这帮汉子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碓房村。冯婶和冯敬谷将冯维聪、冯天俊和冯春雨叫到火塘边。冯婶咬咬牙说,你们三个听好,今年是荒年,我和你爹就是卖血、卖房、卖地、卖坟山,也要供你们三个,哪个半路上打退堂鼓,哪个读书不卖力,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冯敬谷指了指供桌。三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齐声说,我保证好好学习,保证考上大学,不让爹妈背时倒灶10一辈子!
冯婶说,冯春雨,你还要给你爹保证。冯春雨回头对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磕了三个头说,爹,你在天有灵,我保证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冯春雨还没有说完,泪珠早吧嗒吧嗒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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