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催债,同时特别说到,村头的孔庙里的孔圣人要描金,每家要按人头交钱,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出的了,这是件大事,可我们无能为力。你们要为你爹考虑,也要为我考虑。
冯敬谷白了冯婶一眼,将烟锅倒过,烟蒂落下,他将烟锅别进腰带,挺了一下身说,拈。
灯芯毕剥地响了两声,长出两颗团团、黄黄的灯花,冯婶心里一喜,想是好事,便从盘头的发间取下一根缝衣针,将油灯挑亮,不想用力过重,灯一下子熄掉。整个屋子立即隐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冯春雨鼓起腮帮,往火塘里吹了两口,将火里燃着的木柴头举起,小心把油灯点燃。
还是很暗,拨亮点,拨亮点!冯天俊叫道。冯天香啐了他一口说,要亮到城里去!城里有电灯!家里的煤油瓶里都空了!也不替大人着想!冯敬谷说,拈!
冯天俊猴急,他搓搓手说,让我先来吧。说着,就把手伸进毡帽。爹一巴掌打开他,嘿了一声。
冯婶说,牛耳朵先出还是牛角先出?从大到小,按顺序来!那我来吧,冯维聪自言自语道。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说,爹,我是老大,我都大人了,**了,你看,我的手臂这么粗,个头也不小,放牛、挖地、拾粪、插秧、舂碓……哪样我做不成?我回来帮你,让他们去读。
爹丧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吭气。
冯维聪只好再次伸出手,伸进爹的毡帽,他闭上眼,拿起了一粒,手抖得厉害,那个小纸团,好像比一捆谷还重。第二个拈阄的是冯天香。之前,冯天香偷偷摸到供桌面前,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作了个揖,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她暗自祈祷的时候,大伙的注意力都在爹的毡帽里,谁也没有理会她。
冯天香把手伸去,拿了一粒。她趁大家不注意,把手背在后面的黑暗里,将纸团抠开,一摸,手抖了一下。
她摸索着将里面的东西丢掉,站起来,往家里堆谷壳的角落里走去。
冯敬谷看了她一眼,回!冯天香连忙坐下。
第三个是冯天俊。冯天俊要哭了,一脸的难看。他噘着嘴说,我就不拈了,先看他们俩拈了啥,如果他们中有一个的是谷壳,我就能读书了。
冯敬谷沉着脸说,拈!
冯天俊暗自嘀咕了一句,我这是脱掉裤子放屁,多一道手脚。他伸手将最后的一个阄拿起来。
冯春雨急了,站起来说,叔,你也让我拈阄吧!冯敬谷摇摇头。冯春雨噘着嘴说,你们没有把我当成是你们亲生的……冯婶嗔了她一句说,傻姑娘,你比我们亲生的还亲生……你拈什么呀,你肯定要读的,要不然我们咋对得起你爹。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两颗泪滴夺眶而出,冯春雨将头埋在暗地里抽泣了几声。
冯维聪捏了捏手里的纸团,说,看我的。他打开,里面是一粒米。
冯维聪脸上一喜,我可以读书了……可是,可是你们俩就有一个读不上书,不行不行。爹……
冯敬谷一脸的紧,依旧一言不发。冯婶说,下一个吧!冯天香不动,一家人都看着她。
冯天俊挤了挤眼睛,说,姐,搞不好,你的就是谷壳。冯天香说,我拈的本来就是谷壳。
冯婶说,你打开看。冯天香不动。冯敬谷说,开!
冯天香很不情愿地打开,纸团里却是空的。一家人都愣住了,冯敬谷把目光指向冯天俊,冯天俊只好乖乖打开纸包。纸包里是谷壳。冯天俊一下子哭了起来:呜呜,我读不成书了!我读不成书了!冯天香说,拿错了,拿错了,我的才是谷壳。
冯敬谷说,命!冯婶揉揉眼睛说,娃儿们,这是天意,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爹妈……冯天香,你瞒不了我们,你的心思,妈懂。
碓房村是茫茫无边的乌蒙山区里一个小小村落,虽然隔酒州县城有五十多里,略显偏僻,周围是山,交通曲折,但怀抱着上千亩的良田沃土。那土层至少是上万年的堆积,黑得发亮,黑得发臭,一锄下去,只听“滋”的一声,一团黑泥就起来了,随手拾起,掰开一看,里面全是植物腐朽的根叶,湿湿的,软软的,绵绵的,松松的。村里人夸耀土地出种,不说能产啥,不说一根苞谷秆能背几个包、谷子一蔸能长几根穗、豆子一荚能有几粒,只说:捡块石头也能榨出四两油!石头也能榨出油来,可见地力之好。你说庄稼能不长好吗?因了山势,日照时间也长,山垭口又常有冷风灌来,在一冷一热之间,庄稼品质就好,尤其是稻谷。入了秋,稻花的香味刚刚消散,新米就上市了。家家户户谷粮满仓,那谷用石碓石棒舂掉壳,米色不是白的,是油沁沁的,润,有点半透明,懂行的说那是玉的颜色。放在砂锅里煮熟,盖一取掉,香味就直捣人心。启眼一看,那米粒居然颗颗直立,皮面上还浮着一层厚厚的脂——那是米油!吃碓房村的米,不伤菜,随便烤几个煳辣椒,煮碗淡水白菜,就能吃饱。早在清朝年间,这米就作为贡米,县衙门将这里的米全包了,不准外卖,谷子一脱穗就人背马驮、翻山涉水拉走。再有就是人少地多,就是民国十四年全国各地闹饥荒,死了不少人,这个地方都没有一个人被饿得丢命。
因为谷多,谷要脱壳,这里的石碓窝就多,几乎家家都有一个一抱大的碓窝。而生产队里,专门备下几大间房摆碓窝,数十个大碓窝,青石琢成,结实敦厚,一字摆开,大半截塞在土里。碓房村最大的碓窝一次可装谷一百斤,碓杆是用一抱多粗的麻栗树做成,沉重坚实,需要十个以上的壮汉才踩得动,才扬得起来。如果有妇女孩子参加,至少也得十五六人以上。这是何等的气势!这样的碓,一般都是要到年关将近,生产队里放假,农家户户准备好晒干的谷,拈了阄,排好号,依照顺序,才能开动的。
碓房人因此而深感得意。每每走到外地,有人问起,说,我呀,住碓房村!说者一脸得意,听者一脸敬意。碓房村的姑娘不外嫁,要嫁就嫁城里面,至少也是城郊。碓房村的儿子不愁娶媳妇,家家的男娃儿不到十五六岁,就有外村的人讨着好问上门来,说,给你家公子相个媳妇儿?碓房村人几乎没有打单身的,就是嘴有点斜,眼有点眯,个有点小的,都不愁娶。可是现在,刚解决了温饱,和温饱一样让人揪心的事出来了。冯家最大的孩子初中毕业,准备上高中。读高中要离开村子,到县城的完全中学去读。在外读书,要学费,要路费,要床铺费,要伙食费……费用一下子涨出太多,家里又实在太穷。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冯敬谷的岳父、岳母相继去世。请道士先生,扎纸火,买烟酒鞭炮,办猪羊祭,选坟山地,给抬丧的亲友们办饭……碓房村的这规矩,一点也不能少。农村人干啥都可以省钱,生娃可以省,结婚可以省,祝寿可以省,老人过世却是不能省的。少掉一项,即视为不孝,要被人指着鼻子、吐着唾沫骂的。其他家弟兄姐妹多的可以摊,凑份子,每人出点就可以解决。冯敬谷不行,岳父岳母膝下就只冯婶一个,什么事来了,只能一个人接招,是乌龟跌在石板上——硬抵硬。冯敬谷没有办法,又四下里借钱,给村邻借,跑到后山老家借,到信用社借,到处欠债,好歹总算将丧事办掉。办掉丧事,家里已经风飘雨摇,穷得叮当响。这是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但在特殊情况下,馊主意会悄然出世。唉,真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
拈阄是冯婶提出来的。早先冯敬谷坚决不同意,因为他曾跪在岳父家先人的灵牌前发过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群儿女供出个人样。但当他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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