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
下午还不到五点的时候,西边天空就已经出现霞光了。
南斯帮忙搭好塑料大棚,小心地靠着边走,免得踩到了刚种下的土豆苗。土豆田旁边是麦田,有辆装着土块的马车停在旁边,麦苗全被积雪盖着了,两个工人坐在田边抽着烟斗。
马车里的土块是搅拌后用来铺在玉米种子上的,但此时还没有人干,土块冻得很硬。
李庭从一边蹿出来,大声喊工人瓦西里把马车拉到玉米地那边去,然后敲碎土块混合着玉米种子一起种下去。
“不碍事的,老爷,玉米肯定能长起来。”瓦西里大咧咧地回答。
“请不要争论,”李庭扯着嘶哑的嗓门喊道,“照我的吩咐去做。”
“是,老爷。”瓦西里放下烟斗,拉住马朝玉米地那边走去。
李庭跟上来,拿起一个土块,在手心敲碎,揉了揉泥土。
被天灾侵蚀过的大地,酸度多少有些严重超标,植物几乎无法成活。
这些土是他的土壤改良计划中的重要一步。
先在被污染的泥土上栽种甘蓝,利用甘蓝的净化能力来平衡土地的酸碱指标,再把这些土用来栽培新的作物。只要后续肥料能跟上,基本可以保证作物存活。
未把净化过的土及时混进玉米种子这事,不能只责怪瓦西里,但还是叫人心烦。
李庭不止一次试过平息自己的恼怒,想尽一切办法让计划变得称心如意起来,可现实往往不能如意。
小镇居民大多没受过教育,不仅理解不了他一些命令的用意,还认为他老糊涂了总让人做些费力气的无用功,而且人手也严重不足。
瓦西里来到玉米地,拿出筛子来,一边敲碎大土块一边往地里放玉米种子。
看了眼他不太利索的手脚,李庭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筛子,准备亲自动手播种。
“你种到哪了?”
“老爷,这里。”瓦西里指了指新的一垄地。
李庭走到田边,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一垄地播完。
他已经不年轻了,弯着腰在田里干了一会活后,就腰酸背痛两眼发晕。于是他播完一垄地,就把筛子还给瓦西里,让他把下剩下的种子播完。
“哦,老爷!”瓦西里嘀咕着说,“到了夏天,要是这一行地有什么问题,你可不能骂我。这是您自己种的……”
“呃,到夏天你自己看吧!”李庭气喘吁吁地说,“到了夏天,你们就会知道,我让你们种的地,收成该有多好……”
“您这么有信心,我相信您。”瓦西里笑了,指着那边的田地说,“去年那片玉米地收获的玉米,比我们往年的亩产量翻了一半,真叫人开心。”
“你家今年种玉米了吗?”
“啊,老爷,当然有。您今年年头给我的玉米种子,我卖了四分之一,剩下的都在自家的地种上了。”
“哦,种了就好,我去那边看看。”李庭说着,转身往试验田尽头走去,“别说话了,留心捏碎泥块,要出现了什么纰漏,别怪老爷凶你……”
“怎么会!老爷,我们大家都很感激您的……”
李庭穿过试验田,走到了山脚下。
这边有些工人在搭木棚,是小牛长大后所需的牛棚。沉重的斧子劈下树干,锯工对准画好的黑线,一拉动一大堆木屑掉下来。
热火朝天的劳动画面很好。
耕地情况良好,明年夏天就可以收获作物了。
小牛小鸡小鸭都在茁壮地成长,不久就可以上餐桌了。
一切都很美满,一切都很愉快,李庭走出了试验田,抬头看向前方的山谷。
黄昏已经降临,暮色苍茫,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群山,呈现出惊艳的橘粉色的果冻质感。如果忽略掉山沟里暗藏的凶险,只看风景的话,夕照雪山无疑美得令人心醉。
可那凶险是会让人心碎。
过往的几年冬天,李庭也遇到过一些异兽的迁徙,前几次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但这一年,他没什么信心了,根据进山猎人的消息,这個野猪群有上百头之多……他的试验田就在山脚下,避无可避。
如果是狼群他都没那么怕。
可野猪这东西,是杂食的啊,不仅吃农作物,就连苗它们也吃……
太阳落到了山的后头,阴影延长,层次不清的山峦显得更加黝黑庞大,沉重地朝着地面压了下来。
李庭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都是徒劳嘛,他心想,对未来农业的憧憬,从他躲避到这个小镇的那天起,就已经是一种淳朴的绝望了。他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跟过来的南斯的眼里,却成了一种败北者的颓废。
“这一切都是徒劳啊。”南斯走上前说。
李庭回头看看来人,沉默无言。
借着最后的亮光,南斯打量了他一下。
面相看着五十多岁,头发开始发白,体格还算健壮,并不显老态。眼里依稀还散发着威严与沉着的光,那是曾经拥有过数不清的钱财的人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气质,不过已经不多了。除了光之外,更多的是颓败感,曾被社会沉重打击,又拼命反抗过,最终败北。
可能是受到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影响,他一直紧蹙的眉头和深深凹陷的眼睛里,都漂浮着一种黯然失意的味道。
“只凭借这些木桩是挡不住异兽的。”南斯指着身边半人高的残破篱笆说道。
李庭眼角颤动了下,嘴唇微微张开,看样子想反驳。
但他终究没能找到反驳的底气,只是哆嗦了身体,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往试验田边上的小楼走回去了。
南斯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那是一排两层的小平房,无论外墙上的窗框,抑或檐廊,一律涂以白漆。只不过那白漆被太阳长期晒得发黄,成了一种仿佛在风吹雨淋中失去一切的虚无的白。
沉重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
空气浑浊,灰尘浮动,仿佛不知被遗弃了多少年的废旧屋子。
白灰墙壁到处是黑乎乎的霉斑,木地板已磨得相当厉害,每走一步都吱呀作响。
李庭进了门,先用毛巾擦了把汗,又擦去手上的污垢,然后搬出一个煤炉。他拿着夹子,把自己烧的蜂窝煤夹进煤炉,用冻得皮肤开裂的手指擦着火柴。他的手又小又黑,是一双长年累月在室外劳作的手。
南斯一屁股在煤炉前的小凳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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