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及民,号景山,另有一兄……至于如何拄上拐的,卫怀自己曾毫不避讳地与他这个叶家公子说起,却是因小时候意外从马车上跌下来,躲了马蹄,但被车的木轮子碾了一回;父亲卫德辉让他躺了三个月的床,不许出门;之后伤虽养好,然当时似乎碾断了一根肋骨,以致于平日走一会儿就虚冒汗,不得已拄了个藤拐。卫怀认为这藤拐需陪他一辈子,但终究只随了卫怀六十三年便被遗忘在南京议政厅前。
“我可当不起……三十六天的先生,你们叶家也真给面子。”
叶永甲猛然一抬头,愣住了。
“怎么?叶大人派你来又想把我请回去?”卫怀将藤拐向地上一拄,慢慢地转身。
“我也不曾得罪先生,先生何必怨言相向……”叶永甲有些着急,卫怀只回头轻轻瞥了他一眼:“我刚来时,你家可是盛情相邀,要我来教你;把我赶后,却拿些话来挖苦我。你来此想让我说什么好话,与你家重归于好,还是别费心了。”
“这些事学生也不知道,卫先生就不要错怪罢。”
卫怀叹了口气,遂回身问道:“你寻我来干什么?”
叶永甲脸色渐渐回转,笑道:“我来听先生是如何救弊的。”
卫怀见彼真心听教,一时也摆脱了那冷峻不屑的神色,道:“何谈救弊!我不过是略微尽点士人之责,让天下的人看看,儒生不止会闷头考据。”
叶永甲点头赞叹,卫怀也不理会,顾自说道:“我生于名儒之家,一些事也可眼见;一些事并无眼见,但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我这提议分八条改革之略:改盐法、限名田、扩科目、省冗费、废时文、抑豪强、弛榷禁及立书院。重点在‘立书院’一条上,乃是许书院之参政论奏,若朝政有误,书院必有议者,此乃以天下限君权也。然书院若皆空谈无用之人,则许其上书亦于国家无益;必严书院之选拔,方能尽其责也。”
他复走了几步,藤拐吱吱的响声作个不止。“我知其中一法若行,定有别患;但不寻破计,天下哪能安稳?”
这时叶永甲條然站起,“可卫先生在此无援无恃,不能一试新法,与空谈何异?”
“我当然明白。明日我就离了山东,回南京老家:正好南京知府陆放轩征辟我为掌书记,我有意投之。从此我干我的事,你考你的举罢。”说罢,他用力地挺直腰板,朝远处便走,但不敢走快,凭着拐一步步捱。
叶永甲跟紧一步,说道:“你以为你再不用见我哩!我若任职上了南京,先生这事就有盼头了!到时候你总不会还记我家的仇吧?”
卫怀听罢,只冷笑一声,复举步离去;叶永甲心里很不得意,又不敢动怒,最终只是瞪了卫怀一眼,便气冲冲地走了。
“爷诶!”叶永甲刚从大路下来,就看见成从渊牵住两匹马,恭敬地弯腰作揖;叶永甲忙要扶住他,却被他反手拉上马,“爷您倒和那卫怀叙得欢,我可等死哩!日头都临落了,咱快去办大事。”叶永甲也不说话,便匆匆跟成从渊去看房子。
时间紧急,倒也没多少房子可观,仅寻得三间坊,也还能凑合;可巧都没有图,叶永甲方才真正焦急起来,亏有成从渊指点他,不到一个时辰,三间坊的记文就出来了。成从渊在院子里踱步,抬头看那日光,仅在西方透出那金红的一抹霞光来。他急得向地下吐一口唾,一扬头,叶永甲终于从房内出来,二话不说,扯着他就走,叶永甲的步子渐趋,一抬胯猛然跃上马去,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言语,额上都溢出汗来,两匹马朝着南面撒开蹄子就跑。
“老爷!”叶永甲一踏步,蹬在门槛上,脚上一溜,趔趄地穿过几间门房,望那书斋里就是一跪,叶隆还危然端坐,手里捧着书出神。半天才站起来,环视四周,瞥见身旁的下人个个惊疑的神色,自己面上也闪出惊讶、愤怒、羞愧来,轻喝一声:
“你……你们下去。”
成从渊还立在门后。叶隆不管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事你都办到入夜了,你乡试要考的时候,恐怕给你十天你也做不完!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好从明个起,让成从渊把你锁在这,学学如何用心!”他并不看叶永甲,往斋外走去,成从渊出来相迎,叶隆怒气仍然不解,面朝着成从渊,一指跪在屋里的叶永甲:“从渊啊,我把钥匙给你,你把四面的门都锁上,别忘了角门也锁。叫他好好读书。”叶永甲耳朵里并没听见成从渊有任何求情,只有脚步声响,叶隆好像出去了。
叶永甲长舒一口气,慢慢起来,又听见门响,又赶忙跪在地上,颤着身子。随后,将眼睛向门那里瞥了瞥,口水向喉咙里一咽,迟疑地起来,跑去找成从渊,看成先生在角门处上锁,急上前扯了扯他,成从渊左手一扬,右手迅速把门插上,回过身来,表情冷峻。
“先生……”四目对视,他无奈地向成从渊笑了一声。
成从渊道:“我也不说爷,爷只有听老爷的话,明个清起来就读书,也叫老爷清闲会子。”
“是,是……”叶永甲面上有些羞愧,一转脸就奔到书房里。
成先生还在锁门,只听见“咚”地一声,紧接着就传出‘唰唰’翻纸的声音。
他又瞧瞧窗户里,最终心安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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