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龄、钱楷等人见他如此谦逊,虽自称家有余荫,但看他样貌言辞,怎么也不像寻常旗人。也自觉得能和京中贵人相识,是各人的荣幸,故而也说起这次会试四书文及策论诸事。那彦成虽然谦和,于经义、策论竟也颇有见地。一时间各人相谈甚欢,便也不再顾及旗民身份有别之事了。
尤其是策论中有一题,涉及黄河治水,那彦成更是如数家珍,道:“国朝乾隆四十七年,在兰阳(今河南兰考)三堡之处,距南堤千丈外,筑堤一道,于南堤旧河形处,引渠一道,工程共长一百六十余里,之后再从兰阳三堡挖宽缺口,引渠下注,从商丘七堡出堤,最后归于正河。此疏通之法,虽用工四五月之久,但疏通之后,较之过去筑坝堵塞,实以不可同日而语,听说当日朝臣商议,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如此工程,自然也要考虑沿河民田庐舍,是否需要迁移,但兰阳、考城一地,彼时屡被河水淹浸,本是不得不移。朝廷将旧河滩地,予以更换,于新堤外居住,则照河滩减则,又先期出示,以期长远安全,故而百姓原是乐于迁移的。”
这一番话说出,阮元等人自也清楚,即使寻常官员,若不是数年勤于治河,决计不会如此熟稔。那彦成眼看只是举人,却对治水分析得头头是道,绝非寻常八旗子弟可以比拟。
阮元听了这些,也不禁问道:“绎堂兄,敢问,绎堂兄可是去过河南?在下听闻京城之中,旗人是无故不得出京的啊?”
那彦成笑道:“伯元说得不错,其实我并未去过河南,只是家中偶然有人参与此事,故而听闻了这些当日治水故事,便记得一些,算不得什么才能的。”
又看天上,此时夕阳渐渐西下,便道:“各位仁兄,今日时辰已不早了,若是各位不能及早回外城,只怕城门关闭,就要在内城过夜了。小弟相信,各位仁兄之中,必定会有人高中,只盼望着日后朝堂之上,各位仁兄能多多提携才是。”说着说着,众人眼看日落,也只好相互拜别,只等一月之后出榜,再来相聚。可直到众人分别,阮元仍不知那彦成身份来历。
之后数日,阮元终于得到了休息时间,眼看出榜还需一些时日,杨吉自己出门游玩,已经渐渐无聊,这一日说起北面瀛台风景宜人,又正值初春,开枝散叶之景,不可错过。阮元听了,自然也想着出门散散心,便答应了杨吉,次日一同去瀛台之外游玩。
但瀛台本属皇城禁地,寻常人等不得擅入,阮元通报了自己举人身份,周边卫士方允许他走得近些,仍是不得入内。眼看瀛台之外,已有阵阵飘絮,柳枝纷飞,渐吐新芽,一道细流从苑内流出,初春流水,便似玉带一般清澈,河中游鱼,清晰可见。阮元心中,也渐渐平和下来,只信步而前,享受一番难得的初春风景。
“你这不是挺喜欢外面的嘛?”只听杨吉在身后说道:“你说你来京城这三年,除了读书和找你那班读书的朋友,就没出去过。我都忘了,以前你还和我说,你小时候喜欢看戏呢。”
“事有轻重缓急,科举和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出门游玩,什么时候不能出来?再说,要不是我通报了举人身份,就这个地方,你还进不来呢。”几年来阮元和杨吉已渐渐成为挚友,但言语之上,有时也都不愿让步,这时阮元听杨吉调侃他,也便反击一番。
“我看这里除了柳树多些,也没什么好。你没去过京城的庙会,都不知道,真武庙判官庙那里,平时可热闹了。还有西单牌楼,每天都有新鲜的羊肉。要我说,真正的好风景,就得大家一起看才好,你说这皇宫,皇帝老儿圈了这样一大块地,只有他自己能看,这有什么意思?”杨吉喜爱市井之风,对瀛台这种略显严肃的去处,反而不太感兴趣。
“你这就不懂了,城里热闹归热闹,但热闹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欣赏风景,讲究的是人与风景合而为一,多看看山青水秀,心里也能安静些、开阔些,心里太平了,才能把事做好。平日只顾着热闹,是做不好大事的。”
“还大事?”杨吉对阮元虽然很有信心,但总听他说起会试不易,也未免有些疑虑,道:“伯元,这次会试,你有几成把握?若是会试中不了,又只好再读书一年,你还能做什么大事?”
“该回答的,我都已经回答过了。”阮元这次会试考下来,确实比两年前更有信心,但他也知道,会试从来没有必定取中之理。又道:“只是最后取录,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还要看本届主考的意思,若是他们觉得我还不错,那便能取录贡士。若是他们不觉得呢……杨吉,那就要麻烦你再待一年啦。”
“那我可得去找考官说说,让他们帮帮你。”杨吉调侃道:“有件事你想得或许不错,这京城啊,虽然看着不小,但前后几年下来,该去的地方,也去得差不多了。再等一年,估计我哪天一不开心,就自己爬过这道墙去了。”说着指了指瀛台的宫墙,似乎对皇家禁令不屑一顾。
“擅闯皇家禁地,可是重罪,若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保不住你了。”
“得了吧,就门前那几个守卫,你看他们那神色,你这是看得上他们,还过去通报姓名。我看啊,就算我翻墙过去,他们也未必注意得到呢。”
阮元自也知道,杨吉不过是说笑几句,真要说擅闯禁苑,杨吉虽然平日豪放不羁,却也没那么大胆,也不再行斥责,反而笑道:“若是我真的中了进士,能到这瀛台之内一观,其中风景,我一定详述与你。”
“怎么,我还是进不得这里面么?”杨吉仍有些不满意。
“或许也可以吧?万一有什么特例,你不就可以进来了?”
“不错,那我还真得帮你求个签,让你考中。”
“你不是说拜你就可以了?怎么,现在没自信了?”
“凡事要谨慎,要谨防万一,这不也是你说的?”
…………
淡红残雨压飞埃,清籞霏微霁色开。
青鸟拂云归阆苑,白鱼吹浪过蓬莱。
神仙此日应同驻,车马何人不暂回。
半向金鼇桥上望,水南犹自转轻雷。
这是阮元收录进自己诗集的第一首诗作。
阮元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会试取录与否,最后还是要看主考的意思。而这个时候,王杰、铁保等人,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考卷,拟写评语,决定着举人们的命运。
“浑厚流转,曲折如题……应弦合拍,节奏天然……一语抵人千百……哈哈,阳复啊,你这评语,一语中的而不失韵味,可让我怎么下笔呦。”说这话的大臣乃是副主考铁保,字冶亭,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大臣,名叫管干珍,字阳复,看来这话便是说给他听的了。
那管干珍听了铁保之语,也笑道:“这文章原是不错,若没有这般文笔,我也写不出这样评语呢。‘秋’字二十九号,我看是个可用之人。”
铁保道:“嗯……酝酿深厚,高挹群言,不错,这评语也不错。我看这文章,也确有一番意韵,不如我也同意取中了吧?我的评语嘛……洗尽铅华,风格遒上,如何?王中堂可还要再看一下?”
王杰坐在三人正中,听着这篇卷子,管干珍与铁保都已同意取录,也自拿过来看了一遍,道:“其实这篇文章,初次批阅,便在我这里,我看着也觉得文笔醇正,功力深厚,早已在取录之列了。”说着在卷子上写道:“冲和恬雅,机到神流”八个字。又向下翻着,忽然看到一篇,疑道:“阳复啊,这‘秋’字三十七号,你之前是未曾看到,还是另有想法?怎么评语这里,竟一字未著呢?”
说着,王杰又走下来,把卷子还给管干珍,只见那“秋”字三十七号卷上,虽有个“荐”字,可批语、取录与否两处,却仍是空白。
“这‘秋’字三十七号三场文章,我都看过,好些地方,只觉典故生涩,言语不通,只怕行文之人,是有意卖弄学问。故而我一直不愿写下评语,还要等冶亭大人和王中堂再行商议,才好决定。”会试之中,若是有试卷出现争议,不知取录与否,考官们只能再行商议,最终选出的卷子,总是要所有人一致同意取录才是。
王杰听管干珍这样说,反倒来了兴趣,笑道:“那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这‘秋’字三十七号的三场试卷,都拿过来,我们一一看看,这人到底是才学渊博,还是有意炫技,如何?”说着下面官员已开始分卷查阅,不一会儿,这人的三场试卷,都已经呈到了王杰三人面前。
王杰看了看这人的四书文,又看过策论,问道:“我看这人行文笔迹,都还算不错啊。内容嘛……嗯,也有不少可取之处,若是取了做贡士,我想名次是低不得的,却不知阳复有何不通?”
管干珍指着五经文中一句话问道:“王中堂,何为‘五瑞不备,半璧不复?’这般用语,在下实不知从何得来。”
王杰沉吟半晌,尚未作答,只听下首一位六品官员说道:“管大人或是不知,此语出自《白虎通义》,所谓五瑞,指的是周天子时五种玉器,分别是珪、璧、琮、璜、璋,所谓半璧,便是五瑞中的‘璜’,这‘璜’在周时,做征召之用,所谓‘半璧不复’,便是说天子失去了征召天下诸侯的能力,成了徒有虚名之人,或是权臣擅权,天子威仪,无从施展,大抵如此。”
其实管干珍也是进士出身,但他平日所长在宋儒著述,而《白虎通义》原是东汉经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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