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多想,便随父亲过去。到得县署中一间小院,只见一位身着官服,发辫渐灰的官员站在内院之中。
阮元仔细看时,不免一惊。他这时所在仪征县,知县只是正七品官员。可眼前这位官员冬冠之上,却嵌着一颗珊瑚,阮元听父亲说起过朝廷官员补服顶戴之事,知道能在朝冠上用珊瑚的,乃是二品官员。说起江苏一省,也只有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漕运总督寥寥数人能有此高位。再看他后心补服纹路,果然也是一只锦鸡,正是二品官员的象征。
那官员听后面脚步声,知是阮家父子到了,便回过头笑道:“想必二位,就是国子生阮承信,童生阮元吧。”
阮元看这官员,只觉胡须也已非全黑了,当在五十岁上下。但他虽为二品,神色却颇为和善,并无说书摊上常听及的官老爷架子。阮承信所见官员不少,见是位二品官,也不免有些惊讶。好在他经验丰富,立即回过神来,拉了阮元便拜倒在地。
官员也不在意这些礼节,道:“二位请起,今日本是我主动相邀,不需作礼。本官姓刘,单名一个墉字,原是内阁学士,今年放了江苏学政,偶然来此,便顺路主持了县试,还望没有惊到二位。”说罢做了个手势,让阮承信父子起来。
这话说得轻松,阮元年纪尚小,不知官场人物,倒也罢了。阮承信却知,按眼前这位官员报出官职,定是前时宰相刘统勋之子刘墉了。刘墉不只家世显赫,更是一度担任江宁知府,声名远著。民间感其为官公廉,颇能决疑案,除大害,甚至编了弹词《刘公案》以歌咏之。阮承信虽住在扬州,但也颇闻刘墉声名。这时听闻他来江苏督学,自是又惊又喜。
原本县学考试,便只由府县官员自主择题。但既然学政大驾光临,县官们偶尔奉承一下,由学政代为命题、阅卷,倒也并非不可。但阮承信想到,如果真是如此,阮元的考卷,必是刘墉亲自黜落的。但为什么他又网开一面,要亲自见一见阮元呢?这时也是大惑不解。
刘墉见他神色疑惑,已知其情,便道:“既然二位已经到此,我也就直说主题吧,我看卷上履历,阮先生是国子生,令郎今年,只有十五岁。这些都没错吧。”阮承信点点头。
刘墉继续对阮承信道:“若是如此,令郎才华,果已远胜常人。”阮承信听了这话,更加惊惧。按县署前榜文,并无阮元姓名,何以刘墉又有此一说?但毕竟对面是二品大员,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便道:“先前看门前榜文,并无犬子之名,想是文辞拙劣,不入大人法眼了。大人这般高论,小人父子只怕承受不起。”
谁知刘墉道:“令郎不得中式,并非因他才学。”说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抬起头,眼中颇为疑惑。
刘墉摆摆手,门里仆人送了一束纸上来,阮元作答试卷整整一日,对自己所作稔熟于心,见纸上数字,便知是自己所作试题。只听刘墉道:“童生阮元,这是你所作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诗一首,我记得清楚,放榜之时,自己默写了下来。现在就与你说说为何你不得中式。这五言六韵诗,意境开阔而不失韵律,虽不得为名篇,与你这般年纪而言,已是绝佳之作。”
说着翻过一页纸,看着下一页道:“前日第一篇四书文,我取止于至善一句,虽只四字,但内涵丰富,想完卷其实并非易事。你八股对仗,依我之意,只能说是篇平平之作。但你这起讲几段话,很有见识,我在你这般年纪,可决计写不出这样言语。”
阮承信和阮元越来越不理解,为什么刘墉话说到这里,却没有录取阮元。
刘墉继续道:“但这四书文,看得不只是这起讲一段,后面的对仗也很重要。统观前后而论,也只能算是中等之作了。但即便如此,这不过是一场县学考试,我选你中式,也并不难。可是你最后一篇四书文,为何字数竟超出二十五字?”
这时阮元才明白,自己文章不是内容写得不好,而是字数超出了朝廷强制规定。多出二十五字,即便刘墉想让他通过,也会碍于考试明确规定,只得将他黜落。
刘墉喃喃道:“学政我做得多年,眼见这四段八股,每一股最多不过三行,再多便必然难以补救。你只其中一阕,便已两行有余,之后即便想补,又如何来得及?后面几段,便太过浅显,不成规模了。不过我看你履历,你才十五岁,文章语气不纯熟也是难免。若是日后多加勤学苦练,便大有可为。但明日的第二场,我劝你还是不要考了。以你眼下的笔力,想完成一篇可观的四书文,绝无可能。”
阮元听刘墉前后分析,自己擅长的古诗、散文写作,都做得丝毫不差。唯独八股一节,竟无一字褒扬。自己本不好八股,因考试临近,才跟着乔书酉学了些,一直颇为厌烦。听刘墉句句批评不离八股,心中早生怨气,又听刘墉最后一句,竟然是要劝自己弃考。不仅愤怒难耐,道:“若是必要写那什么八股,这县学考试,我不考也罢!”
阮承信大惊,忙连作手势,示意阮元不得对长辈无礼。阮元愤怒难制,哪里管得上这些,继续道:“原本跟着爹爹读书,学唐诗、记散文,何等开心?!直到前年准备进学了,开始学这八股,又要看字数,又要做对偶,多也多不得,少也少不得,天下还有更无聊的文章吗?既然学政大人也把这八股看得这般重要,那这官学我实在上不了了。从今日起我便回家,再也不想考试了!”
阮承信看阮元这般无礼,不禁大怒,伸手便要打阮元。可手刚一伸出,便被另一只手按了下来。见是刘墉出手制止,就收了下去。刘墉按下阮承信,回头对阮元道:“就算我不说八股,你当真觉得,自己文章便已纯熟了么?”
阮元一愣,自知刘墉乃是当代名臣,他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开玩笑的。只听刘墉继续道:“你起讲这一段,其实内容本不差,但篇幅过长,已用了五行,若是四行之内写完起讲,难道你后面没有机会如数完卷么?你以为自己散文水平不错,可散文之忌,最在冗长,你且仔细看看我改的地方,你还会认为自己会写散文吗?”
说着缓缓把自己默写下来的卷子打开,阮元看原卷黑字时,与自己所作丝毫不差,但黑字之间,又标注了一条条红线与红字。眼看自己起讲那一部分,刘墉红线划去十余字,其余又有三四处,有红线划在边上。卷子上下,有少许红笔小字,想是刘墉所改。
阮元把起讲那几句大概看了一遍,果然如刘墉所言,自己提笔之时,顾虑太多,所以用语繁冗,如果按刘墉所写,能少写大概两行,这样即便后面对偶生硬,也不至于落榜。刘墉见阮元渐渐领悟,又道:“我还有一言,想你十五岁了,也应当清楚。你现在考的是最为简易的县试,尚未通过。若是你出了这门,对人说八股文这般那般不好。旁人会怎样想?是想你所言决计不错,八股文果然不好?还是觉得你不学无术,听得些不满八股的声音,便应声附和?不妨自己想想罢!”
阮元听了刘墉这话,渐渐冷静下来,其实说起这八股,虽然读书人里早已怨声载道,但读书人也免不了文人相轻,进士瞧不起举人,举人瞧不起生员。而县试府试,位在最下,在府县考试便名落孙山的,确实不少并非有才华而不善八股,反倒是真的学业不精。便是自己不喜八股的老师胡廷森和乔书酉,也都有生员功名,学业已然有成。自己半点功名也无,便想着一呼百应,自然是痴人说梦了。
刘墉见阮元渐渐开悟,便也进一步提点道:“明日确有第二场考试,可第二场的内容,只有四书文和《圣谕广训》默写百字,那《圣谕广训》最为简易,谁也不会有错。所以最后决定名次的,只剩下四书文,你还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么?何况即便你通过县试府试,来年院试之时,主考依然是我。我做过江苏学政,这淮扬学子,水平如何,我亲眼见过的,你若来年应院试,以你这般凡庸的八股,绝无取录之理。倒不如先回家去,若能找到长于四书文的老师,再练三年,方有希望。以你现在的天赋,三年已是不易了。”
见阮元仍颇有不服,刘墉也知一味强硬,只怕阮元必有逆反之心。还需多加鼓励,便和颜悦色道:“昔日张江陵应举,其座师见他年纪甚小,便有意让他落榜,复得历练三年,方才取录。你家学天赋,本不在张江陵之下,但制义时文一道,显是未经名师提点,故而尚逊张江陵一筹。可你毕竟才十五岁,便是再练三年,也还没弱冠呢。而且如果你八股的不足补上了,再去应试,说不定会快一些呢。”
张江陵便是明代名臣张居正,阮元也听过他的故事,是以刘墉所言,立时便能理解。听刘墉说若是他八股文的弱项能得到提升,后面反而容易,心里欣喜,落榜之事便也没那么难受了。眼看在县署时间已长,便再次下拜,谢过刘墉指点,阮家父子也就准备离开了。
眼看阮元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内,刘墉忽道:“阮公留步!”阮承信一惊,只好回过头来,刘墉见他恭敬,便小声道:“今日回去,记住我一言,无论如何,不得对孩子有半分责罚。我见他今日神色如此,想必不善八股一事,也是因你之故吧?”
阮承信一时说不上来,刘墉说的其实也没错,自己平时确实经常和儿子说学时文制义是无用之学,可能儿子真的记住了这点,天生就对八股文产生了反感。既然自己确有过当之处,自然不该责怪儿子了。刘墉又道:“他家世师承,所作文章,我这两日看了,确实不同寻常,只是未到火候罢了。如果路走对了,以后说不定能改变这世道呢。”
阮承信觉得刘墉这般评价,自己怎么也承受不起,陪笑道:“大人严重了,犬子不过年轻气盛,我阮家寻常读书人家,也不敢作那般妄想。”
刘墉叹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唯八股是论之人?不过是体例难违罢了,况且我虽是进士出身,举人的功名却是因父亲之故。由我来评判这八股取士,实是有些不食肉糜的意思。但令郎不同,若他日后有了功名,说起话来,可比我有力多了。回家开导开导他吧,这般天资,浪费在淮扬之间,岂不可惜。”
阮承信自然不敢想象阮元的未来,但既然刘墉说了,也不好违抗,成礼拜别之后,便即回家。林氏知阮元落榜,也觉得他年纪尚小,未加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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