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家吗?
有的,一定有的。谁都有家。
“他哭了。”
“他经常在打完我以后哭,以前和我妈打完架也这样。今天也这样,进手术室之前一直在哭,抓着我的手跟我说别抛弃他。”
“关于他的记忆不全是坏的。还记得小时候给咱们读《桃太郎》吗?就那本后来我弄坏你玩具当赔礼的?”
“他是我爸。如果没把我养大,我就可以一点负罪感都没有的把他丢去某个犄角旮旯发烂发臭了。他是个烂人。但是他有过好的时候。小时候还一直说要带我去游乐园。”
“够了。”他听见自己说。
她安静下来,拧着湿透的窗帘。
“别管那个。”
“你给我站起来,堺。”
她终于抬起头来。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几簇发粘在脸上,眼镜上占满水珠。
她的神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悲愤。
宛如困兽,在漫长冬日熬过饥苦,最后皮包骨头的站在狩猎者的枪口前。
她绝不放弃。
她还会笑,只要有一口气,她就要向前走。
她与他对视,而后慢吞吞丢下窗帘,站起来。
他走向她。
那扇门,开着,为他留的。
他抱住她。
她又瘦又小,仿佛会溶解在他怀里。
但是她没有,她很用力的用手臂环住他。
她开始哭。
一开始没有声音,然后是呜咽,最后变成号泣。
他用一只手梳理她打结的头发:“你摸上去很烫,你发烧了,堺。”
她没有回应,就是哭。
他想对她说很多东西,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了解他。
知道今晚他会来,知道过了十多年他还是记得她家的门牌号。
她哭了很久,在他双臂间崩溃成了一摊烂泥,把眼泪鼻涕蹭在他价值不菲的衬衫上。
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后他找出毛巾给她揉干头发,把她送进卧室里让她换一身干燥的衣服。
她穿着睡衣出来时他正在她家的医药箱里翻找。
有一盒退烧药,过期几年了。
他暴躁地合上盖子:“餐桌上有一杯热水,喝了。”
她连头都没点,只是走去完成任务。
有半个多小时,他们谁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把那些破窗帘拧干了晾在屋子里,给她梳头,让她回卧室睡下。
她摇头:“想睡沙发。”
于是他把她的枕头被子都抱出来。她躺下,被埋在厚被子下面。
“留下来陪我行吗?”
他在她身边坐下:“听故事?”
“我不是孩子了。”
“只有孩子才对游乐场念念不忘。”
“随便你,书房书架上那么多书随便哪一本。”
他找好了出来时她已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眼镜也被他摘掉了,费劲地抬起眼试图看清他手里的书:“……这本?我以为你不喜欢。”
“文艺复兴中大不列颠的男情女爱唧唧我我——你之前不是听着就想吐吗?”她笑着问他。
他扭过脸不回答,坐下,开始翻看手中那本破旧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我双眼闭得紧,反能看得清,
白天所见物,多半淡淡平平。
但当我双眼在梦中把你凝望,
它们顿如暗夜焰火四照光明。
你的影像必也能使黑暗生光,
对紧闭双眼你尚能如此辉煌,
若在白昼你会更加灿烂耀眼,
你真身现处呈何等美妙景象!
“唉,这双眼怎样才能交好运,
以便白日里也能目睹你倩影,
不然我只能于死夜沉睡之中,
用紧闭双眸观摩你飘忽芳容。
若不见君颜,每个白日如夜阑,
夜夜成白天,夜梦我们才相见。”
她迎合上诗的后半段,与他一同吟出。
承太郎放下书来看她。她望着天花板,眼睛在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她的神情是沉静的。
他重又低下头去。
他翻了半天,才找到那一首。
这一首她并没有抄在那个本子上,是他在书店读这本诗集时自己看见的。
他读起来,一字一句,很慢,仿佛那些发音梗在喉头,受了小心的雕琢,才被送入空气远行:
“……我情人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即便珊瑚也远比其朱唇红亮,
雪若算白,她胸膛褐色苍苍,
若美发如金,她满头黑丝长。
曾见过似锦玫瑰,红白相间,
却见不到她脸上有这样晕光;
有若干种香味叫人闻之欲醉,
我情人口里却吐不出这芬芳。
我喜欢聆听她声音,我明白
悦耳音乐比她的更甜美铿锵。
我承认从没有见过仙女步态,
反正我爱人只能在地上徜徉。
……
老天在上,所谓美女盖世无双,
与我爱人相比,至多旗鼓相当。”
读完,他再看她,发现她已经睡了,眉头舒展,似乎在做的不是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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