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水,网中的女子却轻轻一笑,腾出来的左手掌心里忽然耀起了一片奇形怪状的白光。
霎时间,白色的柔光宛若离家的火虫,飘满了篝火旁的黑夜,惊呆了白云生,也惊醒了休憩的猎妖人。
“小子,你在干什么!”
首领第一个冲到陷阱前,白云生“作案”的手还搭在冰蚕丝上,当场人赃并获。
恍如梦醒的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首领大···”
一声大哥只说到了第三个字。
扑通一声。
首领的身体已经倒在他眼前,成了一具尸体。
只见一泓紫光从夜空中流下,扫过剩余猎妖人的身体,就像吹落飘在剑锋上的雪花,雪花落,人已死。
此刻,这把剑锋已经悬在白云生眉心三寸前。
剑长而薄,锐且利,杀气寒如雪,快如风。
一滴冷汗滑过白云生僵硬的面容,轻轻落在手背上,凉得像是初春刚刚融化的冰水。
月光落在这把薄薄的剑上,映出了一张绝世清尘的脸。
呼!方才还被冰蚕丝锁住的女子收起长剑,神情淡漠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白云生。
不一会儿,忽有一道人影从夜空中飘然落下,就像深秋里飘落的一片树叶。
“属下来迟,请公主恕罪。”
女子转过身,月光下,还沾着灰尘的娇容上已无丝毫疲态,眉心上那枚鳞片似的妖族魄印映着一层晶莹的紫色。
她竟然是一只修为入化境的紫魄境大妖!
女子看着天灵上一样拥有紫色魄印的神秘人,神情淡漠地吐出两个字:
“无碍。”
那神秘人默然起身,盯着恢复清醒的白云生,就像翱翔在九天上的猎天隼盯着泥坑里的一只蚂蚁,充满了轻蔑与傲然。
不一会儿,女子的声音从月光里传来:“金銮大泽的人要来了,我们走。”
婉转的声音随着离开的倩影越飘越远。
那神秘人随即起身,双目一闪,周围猎妖人的尸体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照亮了尸胡山的黑夜,也吸引了二十里外的一双焦急的目光。
不久,大火随着尸体一同化作灰烬,用木柴点燃的篝火却还在烧着。
风起无痕。
月光映在白云生木然的双眼中,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向溪流岸边的两团灰烬,一直落了许久。
“要不是我,他们都不会死……”
此刻的他,心里徘徊着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溪水中的血已经远去,这两团灰烬不久也会在风中吹散。没有人会记得灰烬半个时辰前的模样,除了“劫后余生”的白云生。
不一会儿,等到白鹭洲出现在月下的时候,他刚刚整理好行囊准备离开。
今晚这个地方实在太邪门了,绝对不能再多呆片刻。可眼前兀然落下的身影不仅拦住了白云生的去路,还提起了他的耳朵拧了十几圈。
“爷爷我错了!你别扭了,再扭就成独耳孙了!”
声声熟悉的痛呼随即而来。
白鹭洲随手一扔,把白云生扔在地上,一展豪侠本色:
“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跑这么远,不想活啦!”
白云生捂着红得发烫的右耳,嘴里碎碎道:
“跑这么远还不是被你找到了。”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
“老子问你,你抓得猎物呢?”
白云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两手一摊,苦笑道:“你猜?”
白鹭洲顿时气得老脸上眉飞色舞,心急败坏道:
“好,白让老子跑了一天。回去抄写《易水经》三遍,完不成别想再出来!”
一听“抄书”两个字,白云生像是在美梦中撞见了恶鬼一般,瞬间恢复了孙子的身份,连忙讨笑道:
“别啊爷爷,没事抄什么书啊,多喝几杯酒不好吗?”
一听喝酒,白鹭洲气歪了的胡子又歪了几分。他刚要发作,却见白云生又看起了溪流边的灰烬,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不知这小子又要耍什么名堂,白鹭洲抬起来的手又落了下去,也抬眼看了看溪流两边的灰烬。
过了好一会儿,白云生又转头看了看方才困住梅花麝鹿的树下,目光天真地喃喃问道:
“爷爷,妖和人之间,还是那么仇视吗?”
白鹭洲眼露微诧,心里琢磨着这小子葫芦里又出了什么药,一双慧眼却早已看清了今夜的事实。
他身如秋水,声似秋风:
“如今江湖平静,天下大治,哪还有什么仇恨。”
“可是…”
白云生想说一说今晚的事——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件很小很平常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样说出来。
也是,像他这样一个“足不出山”的年轻人,能对江湖说些什么呢?即便说出来,白鹭洲也不会在意这种事。
可这位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此时却有些安抚道:“妖人殊途,各有其命。有你无你,今夜他们都会死。”
“哦…”
白云生自然听不懂他爷爷这句一眼千年的话。因为自己确实还没来得及报答那一酒一肉之恩。
不过,白鹭洲转而的下一句话,他可是听得比谁都明白。
“小子,半个月前你偷了老子的酒,又藏哪儿了?”
白鹭洲猛地一把抓过白云生的衣领,将他又拽回了“现实”。
“有妖兽!”
白云生言语间也恢复了往日脾性,“惊恐”地大喊一声,却被白鹭洲粗暴打断:
“放屁,方圆十里都在老子眼底,下次换个有用的招,别老整些没用的。”
说着拎着白云生冲天而起,映着皎洁的月光向西山飞去。
······
渺渺尘烟去,金銮无泽迹。
人来入鬼门,妖闯堕冥狱。
关山飞不渡,神仙也绕行。
若逃天灾祸,舍命求真经。
如果五大部洲有活过一百万年的人,一定还记得这首传在中原的诗谣;
如果四荒妖界有活过一百万年的妖,一定也记得这首说在山野的俗曲。
但这世上没有一百万岁的人,也没有一百万岁的妖,却仍然有人记得这首诗谣。
就是此刻在茅屋里喝着五十年竹叶青的一老一少。从尸胡山回来,两人从“水火不容”的爷孙又变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
屋外,朦胧的月,朦胧的云,朦胧的夜,笼罩着一群墨一样的山,一座镜一样的湖,一片玉一样的竹林。
夜里。
湖水静得像一块睡着的翡翠。水里浮着一座翡翠做的桥,桥的尽头湖中央有片茂密的紫竹林,竹林里有座茅屋,屋里长着灯。
幽静的月光从云中走出,缓缓拂向山谷外,树林外。远山上,一瀑四十丈宽的白练迎着月光从悬崖上飞彻而下。
不一会儿,竹林的茅屋里又传来白鹭洲醉醺醺的声音: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小子,来,再陪我喝一壶。”
白云生摇了摇脸上的浮红,笑着道:“一斗怎么够,再来一千斗。”
“哈哈哈。”
白鹭洲又扬起了当年他在江湖上的笑声:“小子,这是老子以前对别人说的话,你还不够格儿。”
白云生摇了摇手指,迷糊道:“我身为妙手医仙的传人,绝不会丢了您酒千斗的名号。”
“好,有点儿样子。”
白鹭洲说完,又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有的人喝酒,很快就会醉,因为他们心中没什么事。就算有,醉了之后也能准确地找到床躺下。
有的人喝酒,怎么喝都不会醉,反而会更加清醒,因为他们心里有很多事,需要自己清醒。
白云生显然属于第一种,因为他已经躺在床上了。
白鹭洲自然属于第二种。在白云生睡着以后,他走到湖边的亭子,又一个人喝了五斤。
隐居在金銮大泽这些年,他除了抚养白云生,就是酿了喝不完的竹叶青。在这位名满江湖的妙手医仙眼里,只有两种人可以喝酒。一种是朋友,为了相聚;一种是敌人,为了送别。
相聚是为了叙旧,送别是为了杀戮。然而无论是相聚还是送别,都需要清醒的头脑,所以白鹭洲从来不曾醉过,才被五大部洲的江湖尊称为“酒千斗”。
生老病死,盛衰荣枯,乃天地之道。
则修行之法,既是顺天,亦是逆天。
在俗世,凡人野兽一生不过百年。而在江湖,沧海横流,英雄辈出,妖与人中的修行者外纳五行元气,内修周天业力,从来不会缺少寿命悠久的神仙和妖魔。
白鹭洲就是个活了一千三百岁的“神仙”。他是当今震风部洲水云天白家门中辈分最高的长老,两百年前离开尘世隐居于此,淡出了江湖。除了偶尔回一趟水云天,几乎足不出泽。
这湖心浮岛上的茅屋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江湖上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此方位。据说很久以前,彼时的金銮大泽山灵水秀,奇宝无数,妖兽遍布,鱼虫混杂,人类修行者入林寻宝,妖人激斗,十分热闹。
但不知何时一切都变了。金銮大泽一下子消失在江湖上。曾经有无数修行者跋山涉水而来,却统统被挡在一座山谷里失去了方向。岁月流逝间,金銮大泽四个字已经成为了一个连书中都不存在的传说。
白鹭洲归隐的日子本无人打扰,直至十七年前,他从外界带回了白云生,安静的日子才被无休止地打破。
与世隔绝,老少两人喝酒捕猎、打打闹闹也算其乐融融。只是如此安逸背后却有着白鹭洲难以言说的悲哀——修为已破大营位,达到了江湖人修梦寐以求的天营位之巅,一部神功《易水经》出神入化,一身妙手医术独步天下,名列江湖“千岁榜”第七高手,震风部洲白家的真正掌权者。
然这一切傲视天下的成就都已经不重要了。
力有所强,必有所弱;生有所长,必有所终。他的寿命将尽,曾经无限仰望过的登仙之路,早已被封死。
就像无数代先辈一样,白鹭洲追寻着这些已经消失在江湖上的遗迹,在这片悠久的大泽中苦找生命的解脱。
“哎,再过几百年,除了阁中之人,这江湖上怕是真无人记得此地了。”
夜凉如水。白鹭洲独坐在屋外的茅草亭中,看着湖水中自己苍老的倒影,又痛饮了一口陈酿了五十年的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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