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呢?老老实实待在后宫,甚至让人都已经忘记的贤太妃,居然能跟她斗了一辈子的寿康宫联手。不管是寿康宫里已经把持后宫十多年的太后,还是曾经险些把还是长春宫的德妃压到大气不敢喘的贤太妃,以及在宫里下层宫女太监中苦心经营多年的鸣佩。皇后以雷霆之势压得下她们,可短时间内,皇后却根本不可能清洗干净这座幽幽深宫里她们埋下的钉子——那些属于她们的幽灵。
后来一统海内四方的千古一帝徐承霁,在这一天学会不再信任任何人。六岁这年的险境,让他明白人会变,也会骗。骗了他的小公公是他之前最信任的宫人,曾经的忠心是真,今日为了所谓的不得已叛主也是真。
所有的谆谆教导,都不及亲自踩坑。此后漫长的人生中,徐承霁笑眯眯说过无数次,“孤信任你”,“孤信重你”“朕信你”,“你的忠心,朕岂不能不信”“你同旁人不同,是朕信赖之人”可是他从未再信任过任何人,除了他的娘亲。
徐承霁看着眼前端着点心笑着的女人——娘亲厌恶的人,是如意公公告诉他要提防的人之一。他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这位姑姑,你可认得本殿?”
“本殿迷了路,姑姑送我回去,定有重赏的。”
张瑾瑜看着眼前这个白嫩嫩的小男孩,却穿着绣有四爪团龙的合体袍服,这样小的年纪,就到了权势至高处。这是谢嘉仪的儿子!
她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平时被人护得滴水不漏的小太子,都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还以为自己只是迷路,两个眼珠子还在骨碌碌转着,好像终于到了一个新地方,整个人都新鲜得很。果然是跟他娘亲一样蠢的蠢货啊。
她笑了笑,尽量软和了语气:“小殿下吃了点心,姑姑送你回去。”回你该回的地方,莲花池边,贪玩的小太子落了水,这才该是你的归宿。
徐承霁这才把满屋子乱转的视线落在了两块淡粉色格外漂亮的点心上,他一歪头看着张瑾瑜:“姑姑,这点心是你亲自做的吗?我身边的人可不许我乱吃东西的!”语气里带出了被管制的不满。
张瑾瑜笑得更温和了一些:“小殿下放心,都是姑姑亲自做的,好吃得很。”果然就见小太子吞咽了下口水,张瑾瑜此时的笑才有了两分真切:一脉相承的蠢啊。东宫太子自然不能中毒而死,只能失足落水而死。这点心,只不过是让他浑身无力,连一点点挣扎都不会有,安静地乖巧落水。
看到徐承霁明明想吃,可偏偏还犹豫,张瑾瑜更是拿出好话来哄着,心里却已经有几分着急,这件事的关键是要快!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实在不行,只能强喂了,入口即化,即时生效。她脑中把强喂的可能性过了一遍,觉得也不会出岔子,别说喊出来这地方偏僻避人,这样一个小人,她有的是法子让他喊不出来。
徐承霁笑嘻嘻看着对方慢慢阴沉让人发毛的目光,配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的温柔的笑,再加上这个明显久无人用的房间,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攀爬,让他几乎觉得控制不住心头的紧张。
师父说:“死到临头,都不能怕。怕就会慌,慌了,死到临头就是必死。”只有可以控制恐惧的人,才能从每一个缝隙寻找生机。
那个怪老头说,这世间的毒他都熟。皇宫里那些最好的毒,好些都是出自他的手。
徐承霁伸出小手似乎终于抵抗不住诱惑拈了一块点心,还仔细闻了一下,可惜了,他不熟啊,无色无味,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更用功一些。
不过,真能做到无色无味无痕迹的毒,大概只有出自怪老头手中的那一味。
他冲着对面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尝尝,就尝一点,回去你可不要跟人说。”
张瑾瑜要暴起的手又落了回去,声音压着:“小殿下放心,谁也不会知道。”自始至终,谁也不会知道。替死鬼已经准备了好几条线的,没人会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果然就看到这个蠢孩子抗拒又嘴馋,最终还是抵不过嘴馋,小心翼翼把点心放到了嘴边,舔了舔,眼睛一亮:“好吃!”
这个毒,他熟!确是怪老头出品的,据说是世间唯一一种无迹可查的毒。
“好吃殿下就多吃点。”张瑾瑜看他慢条斯理的,真是恨不得自己直接上手了,但她谨慎,如果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自然是最好的。小殿下自己乖乖吃了,是最好的。
“姑姑,回头我把你调过去,你专门给我做点心好不好?”
张瑾瑜只想说快吃,可还是不得不压着焦急:“小殿下吃完这块还觉得好,姑姑以后天天给你做。”可惜你要去阎王府,那里我可到不了。
似乎想到什么小太子又张嘴要说话。
张瑾瑜觉得这么拖下去不行,控制不住沉了脸色,但还是努力做最后一次尝试,僵硬笑道:“小殿下快吃吧。”不然我只好亲自上手帮你了。
就见小太子立即忘了要说的话,欢欢喜喜一张嘴把半块点心都咬下去了,果然入口即化。
张瑾瑜这时候放心了,直接伸手把剩下半块也按进了他嘴里。
“姑姑我觉得我浑身没劲儿。”徐承霁的声音都弱了。
张瑾瑜奇怪他还能说出话,但看样子也快了,她靠近这孩子观察药效。就在她靠近的一瞬间,一道白光一闪,张瑾瑜一偏头就觉脖颈间一凉,旁边的孩子一跃而起,转眼间就爬到了高柜,靠近了房间中唯一没有封死的高处气窗。气窗不大,但徐承霁是个六岁的柔软孩子。
张瑾瑜伸手一摸脖颈一把血,她大惊失色,完全慌了,只是喊着:“来人,快来人!”
本来为了事密,外面就只守着一个小太监,此时进来也慌了。说好的入口即化,即时生效,然后他只要把人抱到前面莲花池一扔就完事呢?
“抓住他!”张瑾瑜銥嬅好似厉鬼一样,满手满脖子的血,另一只手还指着高柜上的小孩,声嘶力竭道。终于还是闹出了动静,但她就是以后终身幽闭,她也要让这孩子死,她得不到,谢嘉仪也别想得到!她到时候要看看,谢嘉仪能把她怎么样?陛下不会杀她,陛下欠她张家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条人命,她爹她娘她弟弟——。陛下自己也欠她一条命!陛下欠她的,欠她的!
上头的徐承霁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选择拿头去撞气窗,那个老头子说过,他剖开过很多人,人身上前额是最硬的。此时,他当然要用最硬的。
下面小太监疯狂想要晃动高柜,见不成,已经去搬凳子,踩上就可以把人扯下来。
徐承霁不要命一样撞上去!
“想活,先要学会不要命!”
哐一声,整个气窗窗格子脱落,徐承霁从气窗爬了出去。脚却一下子被小太监铁掌一样的手扯住,徐承霁差点整个人都重新跌回去,好在气窗狭窄,猛地一拉,卡得他肚子火烧一样的痛苦。他死死抓紧自己能抓出的墙外树干,小手扒出了血。
“有刺客!有刺客!”孩童的声音尖利,响起在这片偏僻的冷宫处。
冷宫幽静,这声音愈发清晰,尤其是喊的还是皇宫里最敏感的警告——“有刺客”,惊动了远处守着冷宫正凑在一起要开盘赌钱的侍卫。
显然抓住他的人闻言一慌,徐承霁趁机一踹,可底下到底是个大人,而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根本挣脱不了那只手。
他拼命扭曲自己的小身子,只要他不是直的,就没有人能把他从狭窄气窗拉进去。除非扯断他整个身体,不然他绝不能被扯进去!
孩童尖利的喊声还在继续:
“有刺客!有刺客!”慢慢惊动了半个皇宫!
当看到师父的时候,徐承霁松了手,他太疼了。
不止一个瞬间,他觉得死比这样剧烈的疼痛好受。可是,他不死。娘亲没了爹爹,只有他了。
他要活。
谢嘉仪赶到的时候徐承霁已经躺在了一个干净的偏殿里,别人看来皇后始终是冷静的,她就这样冷静地往儿子在的地方来。一直到偏殿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太医,谢嘉仪才一个踉跄,“如意,扶我!”她腿软到让她愤怒,这是腿软的时候吗!可是,她控制不住。
终于来到儿子床前,谢嘉仪才发现自己不仅腿软,手已经抖得筛糠一样。
她看着儿子的小手,小身子,最后才看向儿子那张小脸。谢嘉仪甚至问不出话来,还是如意把情况问清楚,在她耳边轻声细细说了。
谢嘉仪只是点头,她想说好,没事就好。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后怕给攫取住。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谢嘉仪才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徐承霁的师父,也是陆辰安的师父。
他该是一个老者,可你就是从他身上看不出年纪。他有着极普通的长相,他不想的时候,谁都不会注意到他,可他想的时候,任何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见到皇后,他也并不行礼,只是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想见一见这个皇后。陆子隐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今天也是赶在这时候,他才难得升起那么一点点好奇,想看看自己那个天才徒弟到底是为了一个怎样的人。看过,点过头,不过一个转身这人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怎么离开的,甚至没人意识到他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子隐死于毒,方仲子就不会让他儿子再死于毒。”天下毒药,泰半对徐承霁无用。
小太子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谢嘉仪这才扶着如意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要去寿康宫。
徐士行赶过来的时候,还穿着大朝服,何胜已经把事情跟他说了。他看到谢嘉仪,顿了顿,没有说话。无声陪着谢嘉仪朝寿康宫走去。
寿康宫里太后一下子老了十岁,如此周密、精心部署的计划,怎么没有成?
那药可是秘药,预先多少人试过,药效好得吓人,怎么没用?
张瑾瑜抱着太后的腿哀哀哭着。她本以为自己生死不惧,可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想活。在生死面前,什么前程什么高位,什么不甘心,一下子都没有了,她只想活着,像以前那样活着,就很好。
一听到帝后同临,张瑾瑜一下子跌倒在地,更抱紧了太后的腿:“姨母救我,陛下不能杀我,陛下不能杀我对不对?姨母,陛下不会杀我!”
谢嘉仪和徐士行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一看到谢嘉仪,张瑾瑜立即放开了手,站了起来,理了理衣物,就立在太后旁边。刚刚对死的惧怕,在这时又被对谢嘉仪深重的恨意给掩盖了,都是这个人,毁了她的一生!如果不是这个人,她怎么会落到在宫里人人耻笑的地步!
她昂着头挑衅地看向谢嘉仪,缓缓对徐士行道:
“陛下,我母为陛下的秘密而死。我张家上下三百六十九口,为陛下的储位而死。我为了陛下,送了我最喜欢的弟弟的命。”
“瑾瑜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但太子毕竟无事,陛下不能杀我。”这一刻张瑾瑜看着平静的谢嘉仪,心里痛快极了,这些年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我要杀你儿子,又如何?陛下身上血债累累,他不能杀我!
寿康宫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建曌帝。
只有谢嘉仪没有,她只盯着张瑾瑜,盯着眼前这个跟前世张贵妃已经完全不同的女人,轻声问徐士行:“先帝面前,是我饶了她的命,陛下还记得吗?”
徐士行轻声嗯了一下。
“记得就好。”
电光石火间,皇后谢嘉仪已经来到了太后身边的张瑾瑜面前,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她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匕就插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该还了!”
“陛下不能杀你,本宫能!”
话落谢嘉仪拔出了短匕,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张瑾瑜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生命已经彻底流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嘉仪好像看到了前世那个痛不欲生的自己,那时候,在想象中她曾经杀过这个人,千千万万次。
后来,她不在意徐士行,其实也越来越不在意这个张瑾瑜。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人不该动她的儿子——
那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真正在意的人。
迸发的血甚至溅到了太后的袍服上,太后已经彻底惊呆了。
谢嘉仪探身在张瑾瑜衣袍上缓缓蹭干净了匕首,这才直起身子,对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冒犯了。”可她福身行礼的时候,就握着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匕,直视着太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然后转身,整个过程一眼都没有看一边的徐士行,踏着她一如既往的步子,离开了寿康宫。
而徐士行却始终注视着,看着她越来越快的身手,看着她那把要人命的短匕插入对方胸口,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转动然后拔出,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在对方衣袍上擦净匕首,看着她款款行礼,看着她直视一朝太后眼睛里明明白白的警告。
那一刻徐士行在他的昭昭身上,嗅到了他熟悉的血腥味道。从他出生就如影随形,从未离开他一日的暗黑的血腥。
可这血腥,此刻却,沁人心脾。
他看到这个世间最清白干净的姑娘终于被他,被他们,被这个不会对任何人心软的世道拖出她那个始终清白自守的世界,拖入这一片泥泞血腥之中,可她没有坠落。
他看到她于一片血腥之上,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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