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渐渐恢复平常,伸手关上了窗。坐在烛火旁,拿出一册书细细看了起来。秋闱在即,多思无益。
既然她需要忠心的能臣在朝——,陆辰安苦涩地笑了笑,那就做一个能臣吧。
他本就行走在一条泥泞孤独的路上,难得见光,那么就让他护送那光一程。
陆辰安以强大的自制力重新寻回安宁,而郡主府这天却注定不得安宁。
郡主府的人谁都没有想到,雨还未停,天尚未放亮,那个他们以为只怕要跟郡主决裂的太子殿下,踏雨前来。负手立于郡主府大门前,由何胜在微雨黎明前叩响了郡主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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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府的守门人开门的时候还睡眼惺忪,心里难免想骂人,到底哪个杂碎这样早就敢叩他们郡主府的大门,最好真有事,不然——,正想着要是醉汉错了步子非得拖到顺天府不成,就见眼前负手而立的人——
怎么有点像来过府上的太子殿下
开门的两人怔愣中就听一声尖细的嗓子喝道:“张开你们的大眼,殿下来了还不赶紧的!”正是太子身边第一得力大太监高升,那张团团的白净脸,还有谁不认得的。
两人一听果然是太子殿下,腿一软就跪下了,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不过寅正时分,又是风又是雨的,天还未亮起来,殿下怎么会这个时辰前来!这边跪迎太子,那边有机灵的已经悄悄要往后头报信,却被太子带来的人直接按住,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踏雨进去,直冲着内院去了。
郡主内寝
陈嬷嬷已经于半个时辰前被郡主强着睡去了,她毕竟也有了年纪,也真是熬不住了,再加上雷电早歇,估摸着剩下的也只有雨了,也不再强撑,被小丫头扶着歇息去了。这边采月陪着,谢嘉仪趴在靠窗的卧榻上看雨打海棠,采月知道郡主这是熬过了头,走了困,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只能给她披上外袍,由她去了。
只盼着小厨房的安神汤快点熬出来,伺候郡主喝了多少能睡上两个时辰,这样熬着可怎么受得住。
她最近总觉得郡主心事比以前多了,以前心里只有东宫的殿下,现在不知怎么的倒是把殿下放下了,可心里却装了很多她完全摸不着头绪的心事,采月不明白只得愈发小心伺候。
郡主靠着窗子看着微雨海棠,念了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问采月,“你听着这诗好不好呢?”最近她也是看了些正经诗书的,约莫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原本娇脆如黄莺的嗓音带上了软糯。
如同醉人的低语,轻轻挠刮着人的耳膜。来到内寝廊前的徐士行住了步子,谢嘉仪的寝室窗子向外开着,挡住了她的面容,但想也知道这一刻她必是娇软痴痴的。
谢嘉仪没听到采月的回话,却听到窗外的人声,带着特有的冷清:“诗是好诗,只不配你,你该吟‘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内院突然有男子的声音,采月惊得手中衣物跌落,正要喊人却听郡主说:“是殿下啊,殿下如今也不讲究了。”女子内院说进就进了,而她的郡主府看来真的还要整顿,还是缺能看门户的人。可转念又想,这天下能拦住太子的人又去哪里找呢。
采月听到是太子,惊惧才去了一半,抖着手忙给郡主整衣扣上外袍的盘扣,反而是谢嘉仪似乎只有意外,并没觉得惧怕。
徐士行她还是知道的,最是守礼要脸不过的一个人。
徐士行果然停在与谢嘉仪一窗之隔的距离,并不再往前,透过纱窗可以朦胧看见谢嘉仪垂落的乌黑浓密的发,看见她身上穿的淡粉色软绸外袍,甚至能看见她白莹莹的小脸,细巧的下巴。既朦胧又清晰,一窗之隔,他看得到。
听到谢嘉仪的话,他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内外无声,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
徐士行轻叹了口气,声音也不似外人面前那样,带了两分软,两分哄,叹息道:“昭昭,我知道你都是气话,别再闹了,好不好?”还带着三分疲倦。
外面本就千头万绪,即使是徐士行,近来也觉得十分疲倦,可是多睡一个时辰都不能,一个盹儿都不能打。他身处太子之位,自古成年久立的太子有好下场的并不多,而他甚至不是当今陛下立的太子,而是元和帝立下的。
上一个跟他一样由祖父立下的太子是闵怀太子,当了十九年太子,落得一个粉身碎骨。
徐士行再次轻叹口气,一身清冷散了一半,隔着绿莹莹的纱窗看着窗那边的女孩,“如果是为了鸣佩,我回去就打发了她,把她留在长春宫,再不让她来东宫可好不好?”约莫是想到身边人这泼天的醋意,昨晚被气到头疼,此时难得平静下来的徐士行摇了摇头,嘴角带上了一点笑,再没有比谢嘉仪更左性的了,别说沙子,眼里是连一粒尘都容不下。
别管多好多上心的东西,她厌烦的人碰了,她说砸就砸,说不要就不要。
可他的笑很快滞在嘴角,因为谢嘉仪并没有顺着他给出的梯子下来,此时只有两人在,可是她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娇嗔,只有一句不冷不热的,“打发?不如太子哥哥杀了她给我解气吧。”
“无故杀婢,你的书还有嬷嬷的教导都哪儿去了?”徐士行咬牙。
谢嘉仪笑了声:“殿下不愿意,扯什么圣贤书嬷嬷的教导。”说着笑吟吟把脸转过来,隔着窗纱看过来问道:“殿下,是不是不愿意?”
“你纵是郡主,也不能罔顾人命。”徐士行声音冷了下来。
谢嘉仪却只是点点头,“殿下就是不愿意。”
轻飘飘却笃定的口气听得徐士行火起,“你做什么非跟一个奴婢置气,你郡主的尊贵都不要了?”
“是啊,我做什么非跟一个奴婢置气呢。”声音懒洋洋的,说完就毫不犹豫送客撵人:“殿下慢走,外面天冷,我身子骨弱,就不送了。”
徐士行缓缓吐出口气,提醒自己别被这个小东西再给气昏了头。他可不想再听到她说什么“不做太子妃”说什么“太傅家的女儿”这样的连篇鬼话,当时戳得他肺管子都疼,回头冷静下来便料定是谢嘉仪在跟他置气。
“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就是。”此时正是凉气最重的时候,徐士行也是一夜未睡,天亮以后还要直接过去六部,最近四皇子和二皇子暗地里动了不少手脚,他得把他们动的人该敲打敲打,该敲下去就得敲下去。此时不知是累还是气的,他一张脸比平时更白了几分,似乎能冒出寒气。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我想要鸣佩死!”谢嘉仪提高了声音,不耐烦极了,明明是娇软的声音,偏偏被她说得杀气腾腾。她说的难道不是人话,她才发现徐士行的一个新问题:他听不懂人话呀。
徐士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底是谁闹起来没完了。”
谢嘉仪冷笑,确定他就是听不懂人话,直接关窗,不再理会他。
剩下徐士行对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直冒冷气,后面远远跟着的高升也心里直冒冷气,他虽没完全听清两个主子说些什么,但是郡主那句“想要鸣佩死”,他还是听清了的,他牙齿直打颤,不明白鸣佩姑娘这样好一个人,怎么就把郡主得罪死了,让郡主下这样狠的手。
就见主子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竟然提脚直接进了内室,果然很快就听到采月的惊呼声,随即她就被打发了出来。
太子一个眼神扫过来,采月便两股战战,到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嗓子发干。还是郡主说了句“你且门边守着,让殿下把话说了,什么大不了”,她才软着手脚来到门口。
高升忙上前,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让两位主子好好说说话,把结儿解开了,这才是对主子好不是?姐姐不要着急,殿下和郡主打小一起长大,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就要拉采月往远处去。
采月守着门怎么都不肯动,“咱们各自有自己的主子,我只听郡主的吩咐,郡主让我在门边守着我就得在门边守着。”高升见劝不动,也不敢再多劝,生怕真惹恼了郡主府的人,他们仗着郡主有什么不敢的,而郡主说不给殿下面子她就真敢不给,所以他也只能守在这里看着采月,等着吩咐。
这是徐士行第一次进谢嘉仪内寝,两人过往自是亲密无间,但从谢嘉仪大了,这样唐突的事儿还是不能的。可今日他必须把话问清楚,不能任凭谢嘉仪再这样闹下去。他立在内室门口,并不再往前,只觉满室都是谢嘉仪身上惯常有的甜香,软人心肠。
可谢嘉仪却没有给让他心肠继续软下去的机会,直截了当:
“殿下,我不愿意给你做太子妃了。你难道听不明白吗?”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强调道:“我,不愿意。”
她的眼睛冷静而坚定,她的话字字清晰。她甚至没有气恼,只是冷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她不愿意。
如轰然雷击。
徐士行明明白白知道:原来自始至终她不是在闹,她只是,不愿意了。
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死死攥紧,脸色已经如同身后的墙壁一样白。衬得眉眼愈发黑,眼睛黑得不见底。整个人都像覆了一层冰,透着冷然和矜傲,他缓缓点了点头,慢声道:“原来是你不愿意。”
他的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轻慢,冷酷地看着谢嘉仪:“郡主大约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少年郎?难不成真是那个商贾之子,还是个外室子?”
什么跟什么,谢嘉仪简直想翻个白眼。狗男女看别人都是狗男女。
谢嘉仪的反应却让徐士行骤然冷缩成一团的心松了松,他能感觉到它还在如常跳动。两人对峙,谁也不再退让半步,空气凝重地能直接拿刀子割开。
依然可以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完不了,也了不了。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那张娇艳的小脸,整个人笼在淡粉色软绸袍中,靸着鞋,昂着下巴,傲然站着,缎子似的浓密的黑发垂在身后,衬得她的脸愈发白,唇愈发红,身上都是凛然不可欺之态。
他哂然一笑:他堂堂大胤太子,还上杆子求着她做太子妃不成,她也太把他看低了去。
“你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徐士行冷笑,“只是我的太子妃,也不是郡主可以指手画脚的,什么太傅家的女儿、阁臣的孙女,那都是我的事儿,轮不到郡主说话。”
话锋利如刀子,恨不得刀刀见血,才能让沉下去的心好受一些。
他只看她神情,哪知道对面人闻言不过点了点头,“不管就不管,随你自己去挑好的。”
气得徐士行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又看了谢嘉仪一眼,转身大步去了。再不走,他怕自己把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用在眼前人身上,有那么一刻,他真是想伸出手直接掐死她。
早听到信的陈嬷嬷这时候才得进来,忙上上下下打量郡主,见没有闹出什么事儿来,自家郡主也不曾吃亏,才放了心,嘴里只是念叨:“太子平时看着多稳重的人,今日怎么这样没成算,姑娘家的内寝也是男子能进的”
谢嘉仪无所谓道:“还有更可笑的呢,他居然说我跟陆辰安——”
说到这里她的话停了。
陆辰安。
陆辰安就是个好人呐。
而且是个一生没娶妻、洁身自好的好人。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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