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滕玉意也想掉头就走,可惜话还没说完,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王某还有一事想请世子帮忙。”
蔺承佑道:“有什么话,王公子请直说吧。”
滕玉意从程伯手里接过一个小匣子:“想必绝圣同世子说了,彭玉桂临死前托我把他和他妹妹的骸骨移回越州老家,为着此事,他把箱箧的钥匙都交给我了,我先前打开瞧了,箱箧里除了田契房契和大量账本,另有彩凤楼一众妓人的身契,王某知道此事还需禀告官府,故而想与世子商量,能不能把卷儿梨和抱珠的身契交给王某,从此还她们自由身。”
蔺承佑脚步一滞,彭玉桂竟将遗骨还乡这等大事托付给滕玉意。
昨晚之前彭玉桂整日戴着假面具,料与滕玉意并无深交,彭玉桂死前又救了绝圣一命,为求万无一失,理当仗着这份恩情让绝圣托付他才是,他在大理寺任职,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除此之外,归葬需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彭家人的坟茔更非易事,滕玉意想必也知道会有多么麻烦,竟也答应了彭玉桂的请求。
转念一想,他赶过去时彭玉桂已经快咽气了,绝圣毕竟太小,彭玉桂放心不下,转而拜托滕玉意也不奇怪。
他压下了心中的疑虑,颔首道:“我正要找彩凤楼一众伶人的身契呢,既然在王公子手里,不拘卷儿梨和抱珠了,一并都发还了吧。”
滕玉意没想到蔺承佑早有安排,这样做倒比她料想得还要痛快:“那再好不过了。
听说彭玉桂的尸首得先送去大理寺,待大理寺办完必要的手续,还请世子派人知会王某一声,王某会亲自前去收彭玉桂的遗体。”
蔺承佑看她如此郑重其事,暗想她比他想的还要重诺,应了一句“好”,接过滕玉意递过来的匣子,早在给彭玉桂点长明灯时,他就想过令人把彭玉桂的骸骨送回越州老家,既有滕玉意操持,他也就不必插手了。
说话间迈入大厅,抬目就看见彭玉桂的尸首被放在当中,尸首从头到脚蒙了一块灰布,脚边放着盏长明灯,见天和见美盘腿坐在一旁,低声默诵着什么。
蔺承佑和滕玉意脚步同时一顿,彭玉桂犯了大错,有这结局并不意外,但此时看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心里仍觉得凄楚,人性何其复杂,命运总是阴差阳错,此人明明才二十七岁,却因一场灭门之祸,近半生都在复仇。
家人惨死在田允德夫妇手中,爷娘和妹妹的孤坟至今无人问津,多年来隐藏真面目,为了报仇一心习练邪术,心性越来越歪,最终走上歧途。
熬了这么多年,他凄苦又短暂的一生终是到头了,这结局对彭玉桂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两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大理寺的官员和衙役热络迎上来:“蔺评事,严司直。”
滕玉意带着程伯和霍丘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一帮官员红光满面,围着蔺承佑絮絮而谈:“没想到这一查,竟牵连出四桩大案……十一年前越州桃枝渡口彭书生一家的灭门案、一年多前田允德夫妇被人谋害案、姚黄与青芝合谋毁坏葛巾容貌一案、姚黄与青芝被人谋害案……这几位凶手如此狡猾,换个浮躁粗心的,断乎查不出真相,寺卿听闻后唏嘘不已,直呼后生可畏,先前已经分别给圣人和越州府去信了,此刻还等着蔺评事和严司直回大理寺呢。”
蔺承佑一边听一边敷衍笑着,忽然一指萼姬,把手上的身契交给她:“把身契发还给她们吧,明日排队去万年县找司户参军勾销贱籍,往后各寻活路吧,”
伶人们听了这话只当做梦,不是掐自己胳膊就是揪自己脸蛋,直到确认这一切是真,这才痛哭着躬身致谢。
萼姬忙着给众人发放身契,大厅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了,抱珠带着卷儿梨找到滕玉意,埋头在桌前跪下。
滕玉意喝茶的动作一顿,忙让程伯把二人扶起来:“这是做什么?”
抱珠泪流满面:“先前王公子专程向世子讨要奴家和卷儿梨的身契,奴家都听见了。
奴家知道王公子面冷心热,哪怕抱珠曾辜负王公子的相护之意,王公子也不曾与奴家计较。
如今邪祟已去,奴家和卷儿梨怕日后再难见到王公子了,心中感念王公子这些日子的相护之恩,特来与王公子拜别,今日一别,万望王公子珍重,珍重。”
卷儿梨面色有些呆呆的,一个劲地磕头:“谢谢王公子,谢谢王公子。”
滕玉意再次把二人扶起来,昨夜尸邪操纵卷儿梨时,不论是抱珠不顾一切拦阻卷儿梨的举动,抑或是卷儿梨变成傀儡都不忍心伤害抱珠的行为,都令她深受撼动,二人小小年纪就被卖到泥淖中,多年来相依为命早把对方视作姐妹,这种生死关头舍身相护的情谊,是多少银钱也换不来的。
她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弄这么大的阵仗,道长给卷儿梨看过了吧,她做了一个月的傀儡,体内余毒如何清除?”
抱珠拭泪说:“两位小道长说清起来比别人麻烦些,早上弄了些颜色古怪的符汤让卷儿梨喝了,卷儿梨吐了好些黑水,神智清醒了不少,但道长说至少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全好,给了半年用量的清心丸,让卷儿梨每日服用一粒,半年后再去青云观瞧瞧。”
滕玉意忽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抱珠愣了愣:“王公子请讲。”
“那一回你和卷儿梨在我房中奏曲,卷儿梨的琴音刚起了个头,你脸色就变了,那是为何?”
抱珠羞惭地说:“奴家的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王公子,奴家和卷儿梨日夜相伴,她调琴时的习性—奴家一听就知道,奴家当时就觉得她不对劲,不曾想她那时候就被尸邪蛊惑了,只当她病中糊涂,怕她被萼大娘骂,忙用别的话岔开了。
昨晚尸邪闯进来后奴家才意识到不妥,忙将此事告知五位道长,可惜说得太迟了。”
滕玉意暗叹,果然如此,尸邪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善于利用每个人的软肋和私心吧。
“罢了,过去的事不必提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粒宝珠递给二人,“你们还没正式接过客,平日攒下的打赏不多,日后只能靠你们自己了,这个拿着吧。”
抱珠吓一跳,急忙拉着卷儿梨起身:“绝不敢受。
不让我们卖笑卖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奴家有手有脚,年纪又小,针黹缝补、做饼烹粥,无论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
滕玉意:“你们无依无靠,谋生哪有那么容易,先用这笔钱渡过难关,回头我让程伯帮你们找个好营生。”
抱珠仍坚辞不收。
滕玉意故意把脸一沉:“我可不是菩萨心肠,再推脱我就收回去了。
卷儿梨现在可是连话都说不太明白,上哪去求活计?
你不想着自己,也该想着她吧。”
抱珠这才红着眼睛收了。
这时蔺承佑已经把事情交割完毕,正要指引衙役们把彭玉桂的尸首抬出去,听到这番话朝滕玉意瞧了眼,扭头对身后的绝圣和弃智:“不是要去跟王公子话个别吗,去吧。”
绝圣和弃智忙跑到滕玉意跟前:“王公子,我们得回青云观了。”
两人心中万分不舍,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们早把滕玉意视作同生共死的挚友,今日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遇。
滕玉意心里又何尝舍得绝圣和弃智,回身打开包袱,把里头的果脯和素点一股脑塞到二人怀里:“我们府里厨娘做的,比外头买的好吃。
改日我再让人送些你们爱吃的玉露团到青云观去,日后你们想吃什么,只管让人告诉我。”
绝圣和弃智红着脸说:“王公子,往后我们能不能找你玩?”
滕玉意笑道:“你们不找我,我也去找你们玩的。”
说着让程伯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两人:“你们要是想来找我,把这个给门口的侍卫看就成了。”
绝圣和弃智高兴地接过令牌,又各自从腰间摸出一块脏兮兮的木牌:“王公子,你想来青云观的时候,带上这个就成。”
一块歪歪斜斜刻着一个“绝”字,另一块是个笨拙的“弃”字,滕玉意忍笑收好:“晓得了。”
说话间一抬头,恰好碰上蔺承佑的视线,他耐着性子等了这一晌,倒也未催促,看说得差不多了,这才道:“好了,外头犊车候着了,该走了。”
恰在此时,霍丘也进来回禀:“公子,老爷来了。”
滕玉意忙同绝圣和弃智一道出了楼。
滕绍前几日困在大隐寺中,今晨得知二祟已除,顿时放下了心中大石,告别了寺内众僧,率众赶来接女儿,不巧滕玉意昏睡不醒,滕绍便亲自在门外守着,哪知晌午圣人突然派人召见,滕绍只得留下程伯等人照管女儿,自己先走了。
滕玉意出来就看见阿爷被一群官员团团围住,寒暄声不绝于耳。
她暗自打量阿爷,阿爷想是担心她的安危,短短几日就憔悴了不少,好在精神头尚佳,嗓音也清澈沉稳。
“……幸赖世子与诸位道长倾力相护,我那王姓外甥及长安百姓侥幸逃过一劫……滕某略备薄酒,只望能酬君一局……”
滕玉意边听边上犊车,帘子一放下,外头的声音小了不少,没听清蔺承佑的答话,倒是听到五道掩不住喜悦的笑声:“哎哎哎,吾等身为道家中人,本就该扶倾济弱,这些话折煞贫道了……当然滕将军既是一番美意,贫道也不便推却……”
程伯示意车夫驾车,滕玉意却说“等一等”,掀开窗帷向外看,只见彩凤楼的一众伶人都出来了,挤在门口望着蔺承佑等人,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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