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曲折的古运河,平静地从扬州古城下缓缓流过,千百年来,一直不变。
京杭运河南下至扬州北面的茱萸湾时,在湾头一分为二,一面是京杭运河,径直南下,流入长江。另一边则是隋代留下的古运河,几次折弯之后,从扬州城东向南流下,在扬州东南角的康山折而向西,又在南门码头折向南方,在瓜洲镇注入长江。
而被古运河包裹在内的,便是扬州古城了,扬州城中另有一条细丝般的小河,将扬州城一分为二,扬州人向来崇尚江南风景,便借了南京秦淮河之名,将其称为小秦淮。小秦淮之西,是扬州旧城,建于明初。后来由于人口渐增,城池狭小,又值明中叶江南海寇,城防不足,遂在小秦淮之东另建新城。扬州新旧城东西共约五里,南北约三里开外,江苏自江宁、苏州之下,便要数扬州城最为繁华了。
时正值乾隆中叶,乃是扬州最为鼎盛之际。扬州繁华,一因漕运,二由盐政。古运河曲折勾连,将长江与京杭运河系于一体,一时小秦淮上,商旅辐辏,舳舻蔽天,河道竟不得几日通畅。扬州又是两淮盐运使驻所,两江湖广诸省,食盐多从扬州而出,不少江南盐商为图方便,相继徙而来扬,尽显奢华。一些盐商更是大修园林,以供自己享乐之用。扬州人亦以此为傲,曰扬州园林,甲于天下。
扬州园林,大多在新城各处,这是因旧城临近小秦淮处,有一道城墙相隔,而新城则无。因此看着旧城,多有狭小、逼仄之感。旧城又是官府所在,府县衙门、学校祠堂,占了大片土地。若于旧城大修园林,土地昂贵尚是次要,土地狭小不足,更容易让这些附庸风雅的商人望而却步。是以在旧城定居的,大多是一些本地官员,又或者临近州县官宦之家,仰慕扬州风景,徙居于此。
尽管如此,扬州旧城与新城之间,绝非不相往来之态。相反,官商之间,相互结亲之事,扬州人也已司空见惯。若问起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大多还会记得雍正初年,大盐商江家的一位千金,和新科武举进士,一位姓阮的侍卫喜结连理之事。据说那阮侍卫不仅英姿勃发,而且勤勉能干,是以江家不仅与阮家结了亲,而且大肆铺陈,送亲阵仗,盛于一时。
若是路人初到扬州,问起西城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便是这般回答:
“那日江府的人出了光春门,过得开明桥,便折而向南,往西城白瓦巷那里去了,我当时就在县学门口,眼看得那阮侍卫骑了马,亲自迎着江家小姐往这西城来。听说阮侍卫已进了巷子,江家的仪仗,还有些未能过得开明桥呢……那样的光景,这辈子都没见到多少。”
“我亲眼见了那阮侍卫,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真是英气勃勃,又极谦逊的人。我当时和他打招呼,他还对我回了一礼呢。这般年纪就考中了武进士,做了侍卫,那还不是前途无量?”
如此听来,阮侍卫夫妇可谓神仙眷侣。可说到那阮姓侍卫后来怎样,老人们便有些含混不清了。
“阮侍卫是在京城里做官,成婚没几天就回京城了,后来……好像是做到将军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记得当今圣上即位那几年,咱西城说起白瓦巷,都说阮将军的。可后来有一天,也不知怎得,阮将军竟回来了,官也不做了,不知为了什么。”
“一准是朝廷里有奸人见不得阮将军好,把阮将军气得。”
“我也有好几年没去西城了,大概四五年前吧,有次路过西城,好像也就是县学南边那巷子,我听到有人在哭,人还不少……都说有个当官的死了,前日棺木才从岭南回来,莫不是你说的阮将军?这好些年了,也没听咱扬州有个什么姓阮的人有出息,我是记不得了。”
问起这阮侍卫的故事,老人能说上来的大体也就这些。如果再问到阮侍卫家庭如何,有无子嗣,即便是老人也都是含糊其辞,没几句可听了。
“听说阮侍卫是有个儿子,也不做官,想必是败家子了,要不然,我们怎么都不认得?”
“你说西城?我听说那边巷子里,有一户爱养马的,却也不是什么大户,扬州城要说大户,我哪个不认识?”
“江家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阮家?没听说过。”
“都说富不过三代,那场婚礼都过去三十……快四十年了,想是已经败落了吧。”一位老人看着寂静的白瓦巷口,不禁感慨时过境迁。眼看巷口之处,似有一处宅子,却也无人问津。
似乎对于老人们而言,阮侍卫后人怎样,甚至扬州还有没有一家姓阮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对于那处宅子里的人而言,白瓦巷阮家,就是他们的一切。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
对于扬州人而言,昨天怎么过,今天就怎么过,不需要也用不着改变什么。而老人们说起的白瓦巷口,这天白天也一如既往,不见任何异常。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从巷口走出,没多久就回到了巷子里。他走的路,竟和老人们所说,当年江府送亲仪仗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个中年人,便是白瓦巷阮家的主人阮承信了。对于他而言,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夫人林氏怀胎将满十月,这几日尤为倦怠。阮承信念着妻子,这日也无心散步,走了一会儿便回到家,见妻子并无异状,安慰了妻子几句后,便挑了一卷《左传》,到书房里看起书来。
读书度日,这便是阮承信平时的生活。他父亲阮玉堂,官至卫辉参将、钦州游击,乃是三品武官。阮承信得父亲荫佑,得了个国子生的头衔,却也不愿赴京入学,只是在家读书,便于普通人家无甚差异。
阮承信自幼爱读《左传》,这一天下午又无大事,便把那齐桓晋文之事又看了一遍,看到僖公十七、十八年间,齐桓公立储不当,以至齐国纷乱,终致楚国崛起。不由得又感慨了几句。眼看日已黄昏,书影渐暗,念及夫人不适,自己也无心吃饭,只用了些点心,又到庭中散起步来。
渐渐打更声起,已是一更天气,阮承信自觉一天已过,也准备回房休息,忽听到夫人阵阵叫声,几声过后,竟是越来越响,再难停下。阮承信深知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通诗礼,若不是痛苦难以承受,怎会如此?忙奔回房内,看夫人情况,似乎孩子就要出生了。
阮承信既喜又忧,喜的是年已三旬,终于将为人父,忧的是这天已经入夜,又到哪里去找人来接生?但看夫人情况,已经再难拖下去,忙叫了家中一个最信任的仆人,让他去街坊、医馆问问,务必要找来接生的稳婆和其他帮手。
那仆人名叫杨禄高,本是孤儿,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在外任官时,因一件事颇对不起他家,遂将其收养,直至**。杨禄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阮玉堂死后,家中日渐拮据,不少婢仆都被遣散,他却坚持留下,也不多要钱,便只是为阮家操持家务,绝无怨言。
阮家将有喜事,阮承信自然早有准备,已经联系了数个稳婆,可这天已是一更时分,几个稳婆嫌累,都不愿来,杨禄高跑了好几家,才只有一个愿意来的。又找了几个熟悉的邻居,帮忙烧水递物,虽然大家都是邻居,但正值深夜,阮承信也不好意思,不免多花了些银子。
虽说来阮家帮忙的人不多,但加上阮家原本的侍仆,人倒是也够了,很快接生诸事,一一皆备。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道谢,听得夫人阵痛之声渐缓,知道不致有太大危险,便也在前厅踱起步来,手中仍然冒着冷汗。
转眼间一更已过,到了亥时,夫人又渐渐叫起痛来,阮承信听说过孩子降生之时的痛苦,乃是人间至痛,也不免有些心疼夫人。正在强作镇定,彷徨无措之际,忽然杨禄高走进门来:“得中,镇淮门李员外来了,正在外面,要不要见一见?”阮承信字得中,杨禄高自幼养在阮府,与他亲密无间,便也直呼其字,并非寻常主仆。
阮承信听到这句,不免有些迟疑,李员外在外经商,家中也算宽裕。自己父亲死后,家里除了祖产便无其他收入,扬州物价又与日俱增,不免要向外人借贷,以助家用。可自己只是国子生,家境平平,怕大商人看不起,只得找些家境略好过自己的,李员外便是少数愿意借钱的人。如此过了数年,仔细想想,积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读书人家,怎好意思为了欠款,便将人拒之门外?便对杨禄高道:“无妨,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匆匆走上正厅,正是杨禄高提及的李员外。阮承信定睛一看,倒先吃了一惊,李员外经商十余年,平日也算得上从容平和,可今天一看,竟然是一副惶恐无神的样子。阮承信正想问个究竟,李员外却匆匆走上,拜倒在地:“求阮贤弟救救愚兄!”
阮承信忙问起他为何深夜来阮家,李员外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李员外本只在两江经商,年前看湖广一带商人往来颇多,便借了些本钱,买了货物要到湖广赚一笔,谁知货船回扬之时,在南京江面遇了大风,李员外租的船又不牢靠,竟至翻入江中,整船货打了水漂。李员外原也不过是中产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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