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潮回到府中的时候, 被传唤的常洛已经在等。
转到书房, 孟观潮写下一个日期、十个官员的名字,交给常洛:“你回去查一查,四年前那一日, 有谁比较清闲, 只与亲友在一起。”各地锦衣卫会记录下每位官员每日行程。
“记下了。这好说, 今晚翻翻卷宗就行。”常洛满口应下之后, 细看了看那些人名, “这些人, 不论文职武职,都为你马首是瞻,你查他们……不是要出大事吧?”
孟观潮失笑, “没。我想找出三两个, 帮老五个忙。要是能成,过一段,我们就能到原府喝喜酒。”
“这可真是好事儿。”常洛很高兴,但并不急于追究原委,而是掸了掸那张单子,“你让这些人办什么事儿,还不就是一句话。”
“这不废话么。”孟观潮笑斥着, 亲手给常洛斟了一杯茶,“你能记起四年前今日是怎么过的?要是哪一个终日忙于公务,与很多同僚、军兵在一起,又恰好有人写手札的习惯, 总归有些麻烦。既然扯谎,就尽量做圆。”
常洛笑了,“你这滴水不漏的毛病,也够吓人的。”
孟观潮一笑置之,“另外,四年前,有两位太医,曾奉先帝之命,随老五到金陵。一位姓梁,一位姓任。如今梁太医还在太医院,任太医却已赋闲,你查一下后者住处,我得请他们二位喝顿酒。”
“你可拉倒吧。”常洛笑出声来,“太医院的人,哪个不是看到你就腿肚子转筋?你亲自跟他们商量事情,真会吓着他们。听我的,你想怎么着,跟我说,我替你出面,绝对办妥当。”
“也好。”孟观潮笑一笑,与常洛交了底,商议需要着手的事宜。
徐幼微更衣之后,先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笑吟吟的,“还没用饭吧?巧了,我也出去串门,刚回来。一起吃。”
徐幼微笑道:“好啊。”
用饭时,征得婆婆同意之后,她遣了服侍在房里的下人,细细地说了原冲、之澄的事情。这也是孟观潮的意思,毕竟,只原老夫人那边,就需要婆媳两个斟酌着情形应对,且要开始防范着皇室里的人。
太夫人听完,思忖多时,叹息一声:“那两个孩子,也太苦了。”
“可不就是。尤其之澄那几年……我虽然性子绵软,却也不是爱哭的性子,今日却因她掉了几次泪。”
太夫人笑着端详她,“怪不得,进门时就疑心你哭过,还以为观潮惹你生气了。”
“怎么会。您教导的儿子,怎么会为难一个女子。”
太夫人笑吟吟道:“你纵着他罢了。”又道,“接下来,观潮得着实忙几日了。”
“的确。”
这样的一段姻缘,要做的工夫就已不少,更何况,还要不留痕迹地查皇室中人与李之澄之间的渊源。
徐幼微想想就已头大,观潮却一直若无其事。
能力卓绝又彪悍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总会让身边的人自惭形秽。
当晚,她回到房里没多久,谨言便来传话:“四老爷今夜要见几个人,让四夫人早些歇下。”
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她毫无意外,笑着说知道了。
歇下之后,回顾自己与他的前生,好一番辗转反侧。
之澄到了今时今日,已经煎熬到了随时崩溃的可能,也正因此,才会失去控制,在突然听到一些言语的时候,有最真实的反应。
太后,是在她事前的猜测之中,出乎预料的,是宁王。
她竭力回想着,太后险些被观潮掐死的事情前后,宁王是何情形。
宁王争储之中被先帝责罚过两次之后,便心灰意冷,做了个安于享乐的闲散王爷。
皇帝登基之后,宁王成为道教的俗家弟子,没多久,便醉心于修道炼丹,逐步成为皇室中最没存在感的人。
只有在遵循着礼数进宫请安,又恰好被哪个官员、命妇遇见的时候,才会引起几句私底下的感慨:要不是遇见,都已忘了皇室中还有他一席之地;皇家子嗣,怎么就不谋个官职、做些生意,哪里有真正长生不老的人;幸好,还没疯魔到浑忘了规矩的地步。
乾元九年,宁王请旨,要到山中道观修行。
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宁王就此彻底离开帝京的锦绣堆,渐渐地,人们淡忘了那个人。
再往后……没有了。
不论是前世经历之中,还是身死后的观望,都没再得到关于他的消息,看到过与他相关的情境。
徐幼微沮丧地抱头。
这样的重生,也太失败了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总是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由来。
可也真是没法子的事。当做梦境、实为观潮生平的一幕幕,他已是只论当下、不提过往的做派,除了他病故之后的一些人与事,她魂魄只在一些时日追随他——无法得到于眼前事有助益的线索。
静谧的夜,宽大的床,带着馨香的锦被。
一切,都是那么怡人。
原冲拥着之澄,时不时吻一吻她眉心。念及一事,他的手隔着衣衫落在她腹部,“该有多疼、多凶险?有没有落下病根儿?”
“有。”李之澄轻声道,“没好好儿坐月子,落下不少病痛;没好好儿养伤,又落下不少病痛。我这一生,只能有南哥儿一个孩子。无药可医。你……”
原冲凑过去,予以轻柔辗转的一吻,“如此,我们倒是真的般配了。”
他的旧伤,平日里什么事都没有,可只要发作、迸裂,便是命悬一线。是因此,先帝末年起,每逢战事,双亲就不准他再请命出征,说你已经建功立业,沙场之上,只要有观潮运筹帷幄,就不会有非你不可的战事。等到真正将养好了,旧伤不会再复发,我们绝不会拦你。
他不听,但是没用,先帝、观潮也记挂着他的伤势,说辞竟与双亲大同小异。
“你真的想好了?”李之澄道,“若是按照观潮所说,局面便是没得转圜。没有确保万无一失的事,你想过至亲没有?”
原冲笑了笑,“他们不会让你失望,更不会怠慢你。万一反对,那么,我就找个由头,让他们开祠堂,把我逐出家门。我是长辈的子嗣,却也是你的夫君、南哥儿的父亲。我要尽孝,可也要看顾妻儿。”
李之澄沉默下去。
原冲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要想。日后,有我。”
她点头。
他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之澄。”
“嗯?”
“睡吧。今晚,好好儿睡一觉。”朝夕之间发生的事,让彼此的心绪大起大落,已然累极。
“嗯。”她轻轻点头,环住他腰身,阖了眼睑。
不论明日醒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形,这一刻,该惜取。
四年了。
终于,她可以让自己抛开一切,安然入眠。
翌日下午,常洛找到孟观潮,说两位太医答应帮忙。
孟观潮心里有了底,去了什刹海自己那所别院,命人把之澄、南哥儿请到面前。
见到南哥儿,他俯身,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小脸儿,“小子,还记得我么?”
南哥儿的小表情有些拧巴,推开他的手之后,唤道:“孟伯父。”
孟观潮捞起他,亲了亲他脑门儿,“不喜欢人揉你脸?”
“嗯!”南哥儿用力点头。
孟观潮就笑,抬手轻柔地掐一下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
南哥儿扁了扁嘴,下一刻,竟用小手掐了掐他的脸,“伯父也好看。”
孟观潮哈哈大笑,又亲了亲他脑门儿,“混小子。”心里想着,真好,瞧着南哥儿,总觉得是瞧见了老五小时候的样子。
南哥儿不自觉地被他情绪感染,也随着笑起来,小胳膊勾住了他颈子。原冲也好,孟伯父也好,都是很好看的人,他都很喜欢。
李之澄在一旁瞧着,也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孟观潮委婉地对之澄说:“等会儿原家两位长辈就到了。我让他们在花园见见南哥儿。你就在高处瞧着,省得担心我做手脚。”
李之澄讶然,随后就猜出了他意图,心头五味杂陈。
南哥儿则问道:“原家?原冲的长辈么?”
“……你怎么直呼原冲名字?”孟观潮心里有些不好受。
“他不准我唤伯父、叔父。”南哥儿的小手交叠在一起,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也是。”孟观潮释然,“要来的长辈,是原冲的父母,你要唤他们祖父、祖母。记住了?”
“记住啦。”
李之澄心头则是一阵阵的酸涩难忍。
“走着,带你去花园玩儿。”孟观潮举步时,给了李之澄一个安抚的笑容,对她偏一偏头。
李之澄举步跟随着他。
到了花园,长兴、长福引着李之澄去了一栋三层小楼,在顶楼,安排了隐蔽而又便于观望的位置,请她就座。
她落座后,品着茶,视线追随着孟观潮和南哥儿。
孟观潮安排了几名六七岁的小厮放风筝,抬手指给南哥儿看。
南哥儿仰起小脸儿,看着空中的风筝,绽出至为欢喜的笑靥。
没多久,原老爷子与原老夫人来了。
李之澄凝望着他们。
两人看清楚南哥儿的样子,俱是面色骤变,可也只有一刻,便恢复了慈爱的面容。
老爷子把南哥儿抱到怀里,笑呵呵地与孩子说话。
老夫人则一直站在一旁,挂着略显恍惚的笑,看着南哥儿。过了一阵子,便将南哥儿接到怀里,走向别处。
老爷子问起原由。
孟观潮的说辞是七分真、三分假。
那三分假,是因老五、之澄私定终身而起。幸好,原冲手中有婚书,他又已安排好人证,所以,夫妻两个的过错就只剩下隐瞒长辈。
孟观潮不允许原家人看低之澄,但也要让原家知道,迎之澄进门的话,或许有凶险。
接受母子二人,就尽快补办酒席;不接受母子二人,就把原冲逐出家门,让他和之澄过自己的日子。
老爷子神色凝重,思忖多时,说:“既然有情可原,便没有为难两个孩子的道理。凶险?只要身在庙堂,就一直有凶险。
“今晚我与家里那四个儿子说说此事,哪一个担心被连累,我开祠堂,把他逐出家门。
“总不能说,老五为家族挣来荣华富贵的时候,便与他齐心协力,到他有难处的时候,便想置身事外。”
孟观潮现出敬重之色,“这样的话,吉日之前,我让之澄住到孟府。虽说是补办喜宴,该筹备的,还是要筹备起来。您说呢?”
老爷子扬眉一笑,“我瞧出来了,你要给之澄撑腰。”
孟观潮笑道:“这话说的,那是我师妹,我本来就是她娘家人。”
老爷子哈哈地笑,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老五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有你这个知己。”
“都一样。”
李之澄听得一清二楚,心海翻涌起酸楚而又温暖的浪潮。
随后,两位老人家一直哄着南哥儿,盘桓到暮光四合时才离开。
孟观潮陪之澄、南哥儿回原冲的别院。
路上,李之澄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杀手锏,想知道我隐瞒的是什么,其实很容易。为何不用?”
孟观潮微笑,“那是杀手锏,更是捷径。捷径走多了,人会出问题。一生用三两次,已嫌多。”
李之澄现出由衷的钦佩之色,想了想,道:“明日起,我照常去府上。”
“那自然好。等老五回衙门之后,每日带上南哥儿,上午有林漪作伴,下午有我娘和幼微哄着。记得让老五早晚派人护送。”
“好。”李之澄斟酌之后,“我进原府之前,会将一切告诉你。”
“行啊。”
当晚,孟观潮和原冲、之澄一起用过晚膳,两男子一起去了原府。
原老爷子、老夫人在厅堂落座,将另外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唤到面前,遣了下人,详尽地说了原冲、之澄的事,并没略去之澄受过的那些苦。
末了,老爷子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是何看法?”
室内沉默了一阵子,男子面色凝重,女子则不是红了眼眶,便是用帕子擦着眼角。
原大老爷沉稳地道:“这还有什么看法?快些将母子两个正式迎进门来。爹、娘,如今可是我当家,这事儿就让我做主吧。”
在他身侧的原大夫人立时附和道,“对。老五的婚事,本就是爹娘最记挂的,这是好事啊。又不是没原由的。对外就说……”她一面思忖一面道,“就说那一小部分——李小姐的堂哥堂嫂表哥什么的从中作梗,用李夫人胁迫李小姐,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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